“節帥?節帥?”
藩鎮衙署前來傳報的胥吏眼見李天衢沉吟不語,等候了一陣,也不禁又小心翼翼的出言提醒道:“齊大人遣使前來知會,卑職等人又當如何?”
李天衢聽胥吏提醒,他雖微微一笑,可眼神中也夾雜著一抹意味深長的陰鷙之色:“齊節帥遠道而來,又是鄰道藩鎮同僚,當然須掃榻相迎。既是‘貴人’前來,返至故時藩鎮上任,我當然也要親自前去相迎恭賀才是......”
滑州白馬縣以西十余里的官道上,一路車仗逶迤如蛇,隆隆前行。就在其中四匹馬拉馱的槐輿車廂當中,本來終于得以返回舊地藩鎮的齊克讓臉上神情卻有些意興闌珊,似乎提不起什么精神頭來。
黃巢死了,卻還有秦宗權禍亂天下。而朝中結幫分派、黨同伐異,仍是亂作一團...就算我以往自問忠心不負國家,可天下這般形勢,也唯有保住自己身家性命是了,哪里還有什么成就大業的指望?
齊克讓心說自己當年奉朝廷旨意據守潼關抵抗黃巢猛攻,廝殺征戰也曾在最前線力拼。可是其它勤王兵馬疲軟不說,老子拼命死守,不就是為了保住你李家唐朝宗室社稷?偏生朝廷連糧秣供給都沒有,拼了老命打退幾輪反軍猛攻,終究卻因將士饑餓難以繼戰而崩潰,迫使得我無法東顧、有家難回,也就只得一路潰逃到了成都去。
當年本來便憋了一肚子的氣,都無法對唐廷皇帝李儇言明。而后田令孜、王重榮明爭暗斗,關于河中、義武、泰寧幾處藩鎮節度的調動任免為了打壓異己,也把本來沒心思摻和在其中的齊克讓如皮球一般踢來踢去,雖說如今仍能得以重返泰寧軍藩鎮,這幾年的憋屈經歷,卻使得齊克讓的心氣也早就磨沒了。
至此天下大事,關我屁事。這般世道,只顧守住泰寧軍,能保住我與家小的富貴性命便是。可是齊克讓一路尋思,饒是能返回故地藩鎮,如今各處藩鎮節度也是紛爭不斷。泰寧軍東臨大海,而北面是由平盧營州南遷的淄青節度使王敬武,西面則是朱瑄統掌的天平軍藩鎮,南面還有感化軍節度使時溥...仍是諸強環飼,也分毫不可大意啊......
對了,還有這眼見要途徑他治下藩鎮的李天衢...然而齊克讓正想著,忽的便聽到車輿外軍士稟說道:“啟稟節帥,義成軍李節度已率領隨行人馬在前面相迎,恭候節帥大駕。”
嗯?先前雖然已遣快馬知會,但距離白馬城也尚有一段路程,那李天衢竟然來的如此快?
齊克讓先是一怔,隨即也立刻出了車輿,隨即果然瞧到前方早有一眾人駐足等候,又見車輦前甲士旌旗,這迎接的排場也是十分的隆重。
而齊克讓方自露頭,前方恭候的人群便已動彈了起來,李天衢未著戎裝,而是穿著一身錦袍,在幾個藩鎮牙署的胥吏擁簇向驅步前迎,后方組織起來的鑼鼓隊又立刻奏起樂來,現場的氛圍也顯得格外喜慶融洽。
本來各處藩鎮節度使雖然名義上都從于唐廷,實際上各自自霸一方,彼此關系遠近親疏各有不同。而齊克讓心說自己與李天衢又素不相識,眼見對方竟然擺開相迎的排場又是十分重視,心下也不由感到欣喜。
而李天衢行至齊克讓面前,隨即便躬身施禮,十分客套的言道:“齊節帥這一路舟車勞頓,當真辛苦了。晚輩李天衢,特來恭迎節帥。”
雖說眼見著比對方年長了二十多歲,可齊克讓如今心說于其他藩鎮節度相處也都怠慢不得,遂也連忙回禮道:“李節帥何須如此客氣?您本來把持藩鎮事宜也是忙碌,如今還抽身前來迎接,我也實感惶恐。”
李天衢聽罷搖了搖頭,又道:“齊節帥休如此說,晚輩久聞您大名,當初節帥奉朝廷旨意鎮守潼關,力抗巢賊之時,我尚只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夫。而節帥為報國家社稷臨危不懼,擋黃巢于關外,直至糧秣絕盡才不得已而退兵,若是當時朝廷調度糧草及時,有齊節帥坐鎮險關,又怎至于讓巢賊奪取長安?
何況晚輩僥幸立下大功,忝為義成軍節度使,實則才疏學淺,又是閱歷淺薄,也有心向尊長討教。而齊節帥掌管泰寧軍藩鎮,也是德隆望尊,晚輩有緣能拜識節帥尊顏,真是大喜過望,當然須盡地主之誼,以待師長之禮管待齊節帥。”
李天衢說的頭半句話,便已直接說到了齊克讓的心坎里。按說他能拿得出手的戰績幾乎沒有,但是當初雖然硬著頭皮據守潼關好歹也算一件。哪怕就連齊克讓自己心里都清楚,恐怕長久對持下去他也絕非是聲勢正值頂峰的黃巢對手...但好歹當初有奉旨死守潼關的勇氣,這總好過太多望風而逃、而降的唐廷臣子了,最后因糧草絕盡而崩潰敗逃,齊克讓保得條命在雖然松了一口氣,事后也難免含恨埋怨。
而李天衢則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場一通恭維,那口氣捧得他似是險些力挽狂瀾殺退黃巢大軍,可惜后援不給力而功敗垂成的忠臣名將。齊克讓聽得當即眉開眼笑,心中對李天衢的好感度也是驟然上竄......
通過先前對于李天衢的了解,齊克讓本來以為他是那種于民間磨練本事,摸爬滾打著一直意圖在這世道爭個出身的尋常武夫,那種人投身行伍便如過江之卿,當中絕大多數也根本入不得公卿將相的法眼。但是這李天衢殺孟楷、守陳州...甚至親取黃巢首級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都能做下,而按他從投身官軍,再到因誅殺巢賊大功而被賜封為藩鎮節度,地位與名望躥升之快,當真也可以說是世間罕有。
而且自從這李天衢統掌義成軍藩鎮之后,便奉旨兵法宋州,大敗秦宗權反軍,誅殺賊將劉建鋒,再聯合宣武軍、天平軍、陳州幾路兵馬阻擊賊首孫儒北上侵害的部眾,還護送得數萬百姓北上遷居,免于為賊軍所害...又是幾場大勝累積功勛,明顯也不是因為碰巧撞上了大運而有今日這般的造化......
畢竟李天衢當初不過只是一介布衣草民,卻從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便已躥至權掌一方的藩鎮節度使,如果這還要說成是運氣,那么他這也算是洪福齊天了。
本來與義成軍藩鎮交好對自己更為有利,而齊克讓眼見李天衢談吐有度,說的又十分中聽,這一來二去,他們便與相識了許久的忘年交摯友一般。再由李天衢親自引請,一撥迎接軍士在前方鳴鑼開道,浩浩蕩蕩的又直往白馬城的方向行去。
而外面歡騰喜慶的鼓樂聲,也引得齊克讓一行人馬中其它幾輛車輿打開了窗子觀望。李天衢早已留意的環視過去,就見那些廂車上大多似是齊克讓的妻妾家小,其中有個女子看來不過二旬年紀,畢竟是官宦子女、富家千金,她保養打扮得也甚是得體,只是大致瞧上去,李天衢掃見的那個正主雖然生得端正,相對更耐看些,但也并非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絕美容貌。
李天衢遂有意無意的向齊克讓問道:“車輿上眾位,想必也盡是齊節帥寶眷了?”
齊克讓明顯對李天衢的態度也甚是親近,當即便笑言回道:“是了,蒙賢弟如此厚待,待至城中時,我自會教拙荊與犬子小女向賢弟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