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存審與李天衢,一個待對方感恩仰慕,一個待對方“垂涎久矣”,如此順利的彼此結識,也是相談甚歡。然而自家主公是藩鎮節帥,倒對于河陽軍中一個小校如此上心,張歸霸有幾分不解,也不住低聲說道:“這小校雖生得英武,但也未曾聽聞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主公待他如此熱誠,這倒還...真是禮賢下士。”
“除了歸霸兄,我等得主公招攏之時,不也沒什么名氣可言?”
葛從周嘆聲說著,隨即目光與符存審正好對到了一處,這一對雖然說不上是畢生之敵,但按原本軌跡各自為朱溫、李克用效力,擊敗了對方實力眾多名將,堪稱梁、晉雙方最為出類拔萃的帥才便微笑頷首,和善的彼此點頭示意......
聊得投機,過了好久的功夫,符存審這才又想起一事,遂向李天衢稟說道:“節帥,末將這邊待你去見我軍將主李罕之李將軍,他就在南面三里外扎寨整歇。”
李天衢聽罷也意識到:是啊...這個符存審,雖然與我甚是親近,可他到底是李罕之麾下小校,已出仕為他處藩鎮效力了......
畢竟符存審先是投奔當初也曾做得光州刺史的李罕之,隨后一并去投了河陽諸葛爽。如此雖是河陽藩鎮牙軍當中一個小校,也倒莫不如說他現在是李罕之的嫡系下屬更為合適。
如果符存審是無主之人,那么想必能順利的將他拿下,但到底他追隨李罕之已有一段時日,是名義上友軍的將官,這也就不便公然挖墻腳撬人......
想到這里,李天衢不由的感到有些奇怪。史書中記述的符存審就算不說是完美人格,可他不但性情豪邁、謹慎篤厚,又是實打實的勤奮進取,投從于李克用之后便忠心耿耿的侍奉河東李家兩代君主,征戰四十多年,屢經危殆,從他身上取出的箭簇便有一百多個...甚至還保留那些箭頭在臨終時給他的子孫們看,告誡后人要以奢侈為戒......
這個一個幾無什么黑點的人物,怎么就會投從李罕之那種人呢?
畢竟那李罕之為人秉性,若說他生性極端殘暴,這都算是輕的了。按理說符存審性格與他應該十分不對路才是。
李天衢轉念一想,想到雖然李罕之、符存審按史載軌跡都曾去投從河東李克用,但是他們二人去投奔的時間點可就有些說道了...很有可能符存審早已對李罕之心存諸多不滿,只不過一直苦無個另投他處的機會。
想到這里,李天衢便對符存審有意試探的問道:“我與存審兄弟一見如故,也盼著你能出人頭地得一番功名...而兄弟于李罕之李將軍帳下聽命,想必也能得受重用吧?”
好歹符存審如今二十出頭歲數,也到了當打之年,且經歷過一陣戰事磨礪,想必也展露出他卓越的軍事天賦...李罕之那廝若真要重用他,符存審也不至現在仍只是軍中一介小校了......
李天衢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然而此言一出,就見本來笑吟吟的符存審臉上神情明顯一頓,眼中似也有猶疑之色閃過。看來也是礙于眼下自己的身份,符存審苦笑一聲,隨即不免有些支吾的說道:“承蒙節帥眷注...只是末將資歷淺薄,仍須奮力勤勉才是。而李將軍待麾下將士..也固...固然還好......”
符存審臉上神情的變化,也都被瞧在李天衢瞧在眼里,似乎有些言語,他說出來連自己都不信......
由河陽軍軍士搭建起來的簡陋大棚前方,燃起的篝火上面支起個烏沉沉的大釜。釜中水已經被燒開,沸騰翻滾發出咕嚕嚕的響聲。水蒸氣越來越濃,就見大釜有幾大塊肉就在沸水中上下翻滾著,周圍近千名軍卒聳然矗立,就見又有伙夫呈上剮肉刀、長鐵筷,以及幾小碟蒜泥醬料。
而在大釜前方,有個壯漢大喇喇的盤坐著,他身軀十分高大,此時打著赤膊,露出半身不搽煤墨便已是黑黝黝的筋肉,就像是一頭能直立起來的熊羆野獸。
本來便是黑熊般一身粗肉,遍體的頑皮。再加上那壯漢一臉的橫肉,顯得無比猙獰兇惡,而更為顯眼的是,較之尋常成年后須蓄發,束發髻,而不剃除的男子,他的頭發明顯要短上幾截,索性也就不結發髻,任由著烏黑半長的頭發披到肩膀上下的位置。幾柳頭發搭在面前,兇芒畢露的雙眼隱約可見。他那對招子來回睥睨,也如欲擇人而噬的野獸一般......
這副尊容,讓人望之便不由膽怯三分,看來非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便是在軍中廝混時同樣是殺人不眨眼,而且還十分享受個中過程的兇狠人物。
河陽軍大將李罕之,的的確確就身兼了這兩層身份,早年他迫于生計,落發為僧,卻因言行粗蠻無賴,化齋乞食也養活不了自己,索性便撕毀僧衣、砸了盆缽,自此做起強盜的亡命勾當,當初不肯施舍衣食于他的,有一個算一個,也教他們只能落得個零碎慘死的下場!
此時李罕之把眼一乜,望向大釜對面七名恭立的軍卒。那幾個軍卒身披的鎧甲上面刀刮斧鑿的痕跡十分明顯,有些人身上包扎的傷口仍滲出鮮紅的血跡。看來也都是不久前與秦宗權麾下小股部隊廝殺之時,激戰玩命廝殺過的將士。
李罕之凝視過去,忽的呲牙一笑:“老子先前便已說過,肯為俺賣命的,便教你們有肉吃!方才戰陣,你們幾個最是賣力,直搗主陣斬殺了統兵的驢鳥,老子也都瞧在眼里。以后好好干,俺也當然不會虧待你們,嗟!先去吃肉!”
大釜當中胡亂煮熟的大肉塊上飄起一層層油膩膩的肉沫子,離近了聞去還滿是一股肉腥味,如此烹煮也未免忒過簡單粗暴、敷衍了事了些。然而李罕之說的倒是好聽,尋常他統兵出征之時軍餉糧秣也時常克扣,麾下軍兵多以糟糠粗糧等粗劣食物充饑,每天能勉強吃個半飽都算是好的。
那幾個軍士廝殺一陣,經劇烈運動過來本來便已是腹中饑餓。眼見面前的大釜當中翻滾的肉食,又能聞見葷腥味,他們大多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喉頭上下翻滾,也不住的連吞口水。
再聽得李罕之許他們吃肉過后,那些垂涎欲滴的軍士匆匆道了聲些將軍賞賜,便立刻撲了上去,有人甚至不顧滾燙的溫度,下意識的伸手就要往大釜里面去撈肉吃。期間推推搡搡著,還險些生出沖突來......
而李罕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那幾個軍士猶如自己豢養的家犬那般爭食,他臉上戲謔張狂的神色更濃郁了幾分。然而李罕之很快的又轉過投去,望向另一側幾個被一眾軍士踩在腳底的兵卒,他的臉很快便又沉了下來,雙目中又透射出凜然殺氣,隨即又語氣森然的說道:
“老子也曾說過,當俺的兵,老子叫你們往東,就絕不能往西!就算前面是刀坑火坑,老子讓你們跳,你們就必須跳下去!可你們這幾個驢鳥,臨陣廝殺之時躊躇不進,還真把老子說的話當做放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