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兵如救火,既然先已有三處藩鎮回復愿意出兵救援陳州,這固然是好事。趙昶在旁也沉聲道:“城內將士,已經咬緊牙關頂到這個時候,可越是這等時節,卻越須謹慎城關防事,維持城內秩序。我這再點齊些軍馬銳士,待宣武、忠武、感化三處援軍殺至之時,且看是否有機會出城協同破賊......”
正說著,趙昶又轉過頭來,對李天衢說道:“李都將這些時日也甚是勞苦,如今已有望驅蕩巢賊,仍疏忽不得,你督令麾下將士,也須做好接應援軍的準備。”
李天衢當即轟然領命,只是他暗自冷笑,心中又念到:從夏去秋來、過秋入冬、再到冬末春至...這場戰事都已磨耗多久了?
要知陳州本來就地處于忠武軍地界,而宣武、感化兩處藩鎮與此地相距路程又不算遙遠。可包括其他各處節度使在內,盡皆冷眼旁觀,就眼睜睜瞧著陳州軍民在趙犨的帶領下奮戰抵抗了近一年,也都沒做出半點反應。
畢竟包括朱溫在內,哪怕名義上同為唐朝臣子,在如此人心險惡的亂世,沒有人會對你無緣無故的好。動用自己的兵馬若不能收獲許多好處,那當然是不成的。
朝廷早已沒有足夠的威望震懾住各地藩鎮,而各處藩鎮節度卻需要有足夠的武力威懾讓人相信自己有實力能鎮撫住掌管的疆土。所以他們一個個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除了趙犨仍是奉行守土有責的剛烈臣子,沒有誰愿意獨自面對黃巢的兵鋒。
那么朱溫等節度使,在這個時候為什么又愿意出兵馳援陳州?
李天衢相信自己拼死力戰的這段時日,各處藩鎮之間恐怕也在彼此派遣人手交涉商議,所要確定的內容無非會是:有多少勢力會聯手再對付黃巢?我又能收獲什么好處?這場戰事的勝算如何?
這些自據一方、擁兵自重的豪強之所以決定出兵,不是因為悲天憫人,而要援救自己領地之外的唐廷黎民。他們恐怕為了起碼在名義上的朝廷統治體系當中,謀求更高的地位,目標所向,應該也已是黃巢的項上人頭了。
而朱溫等人既然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可以出兵再度與黃巢大軍交鋒...相對地理位置更是遙遠,且眼下暫無明確回復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想必也不會再作壁上觀下去。
※※※※※※※※※※※※※※※※※※
距離李天衢職責鎮守的宛丘城關內側不遠處的一片民舍商鋪當中,周圍多是已被拆的散亂的殘垣。
就近的幾處人家,非是在捍衛城郭之際戰死的尋常男丁,便是被遷徙到別處棚舍間統一安置的民戶。由于唐朝時節在中后期便已開始打破坊市制度,這片區域的格局顯得有些散亂,現在也主要用于囤放及時能補充向守城兵卒的干糧,所剩不多的過冬柴薪等物資。
尋常自也須有個把的軍校看護,而此時由解青調遣,就近巡視的也都是蘆岡山寨出身的兵卒。
就在當中的一處枯井中,底下濕漉漉的,四下空間倒也相對寬敞些。而被生擒俘虜的霍存仍被死死的綁縛住。被吊到枯井底下,任他再是剽悍驍勇,背上既然沒生出一對翅膀,當然也絕對無法從枯井中脫困。
就算陷于井中受制于人,自己這條性命也完全處于敵人的掌控當中,霍存在這個時候仍是氣鼓鼓的,盡量梗起脖子狠狠瞪視著他被幾個時辰后,也搭著個篾籮落到井底的李天衢。
眼見這莽漢瞪視自己仍滿是敵意,李天衢也不以為意,而把兩張胡餅與些腌菜放倒霍存身前不遠處。
雖說如今宛丘城存糧日漸稀缺,但好歹能給守城將士供應。這應也不算是克扣糧餉,起碼有解青安排,從關支領取的守城將士口糧當中每日只摳出一人份,堪堪供一條漢子餓不死,起碼這事以李天衢眼下的權責,非但很輕易便能瞞混過去,還是有能力辦得到的。
虎死不倒威,霍存也不甘服軟,而當即忿聲言道:“你這漢耍什么花樣?我既戰敗被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如此殺也不殺,放也不放,又是何道理?要教老子哀求乞活,卻是做夢!”
“放了你?我李天衢如今身為陳州趙刺史帳前聽命的都將,何況擒虎易、縱虎難,你這漢倒也的確了得,險些打破城關,也正是與我勢不兩立的對頭,又怎會放你這個反軍賊頭離去,而誤了我的前程?”
李天衢冷冷一笑,但隨即又道:“而你如今認栽,要死得痛快,可憑心而論,附從于黃巢一條路走到死,這輩子便輕易了結了,你又可是心甘情愿?”
嗯!?
霍存聽李天衢說罷,他本來忿怒的面色明顯一凝。李天衢當然很清楚,霍存雖然嘴上不說,可他自己心里清楚,現在若說死忠于黃巢而跟隨他最后不惜斷頭喪命,他明顯還是不情不愿的。
張歸霸、葛從周幾人當中,關乎于葛從周的史載評價也曾有“噫!古有絕纓盜馬(寓意先前曾犯下大錯,而后卻仍能成就不世功業的事跡)之臣,豈逾于此。葛公為梁名將,威名著于敵中”這等描述,而張歸霸三兄弟記述說他們出身于匪盜之流,可日后建功立業,史上留名評書,早非作亂匪黨可比。
霍存想必也是一般心思,投效黃巢對抗唐朝,也是為了在這般世道掙扎混跡爭個出身。但他們都并非是黃巢的死忠派,方今天下如此時局,恐怕包括這霍存在內,張歸霸、葛從周等人也早有其它打算了吧......
默然片刻,臉上本來忿怒的敵意看來也淡了幾分,可霍存仍舊冷哼一聲,說道:“原來你名為李天衢?雖然彼此是對頭,可也值當我贊你聲本事了得。可聽你如此說,這是要招降我倒戈投從唐廷?那你還是莫要再癡心妄想了,就算不提那黃巢,要我翻臉掉過頭去與以往的袍澤知交為敵,那你也未免太小瞧老子了!”
聽霍存直喚黃巢這眼下還是立國號大齊,建元金統的偽朝皇帝名諱,李天衢便已斷定霍存等人對效忠黃巢的態度,也如自己所料想的那般。他卻仍搖了搖頭,說道:“陳州趙刺史有令,但凡擒獲的巢賊亂黨,一律格殺勿論,明面上我當然也不可擅自招降你。
只不過陳州刺史、防遏都指揮使、親從都知兵馬使終日為城防事宜奔波勞心,自然也無暇顧及你一介反軍軍校,可倘若上官有旨,我這陳州都將自須謹從,只是就眼下而言,我尚且還能周全你一時的性命。”
霍存聞言反而緘口不語,他只是定定凝視著李天衢。心中仍十分疑惑,不過話說到這,也就不如索性等對方繼續說出他的用意便是。
其實李天衢心中自知,他對霍存仍是懷著殺意的。
就算霍存奮力撲城險些奪下,而致使自己身臨萬般兇險的境地也須有招撫可用之才的器量。但是李天衢心說如果以自己的現在的身份,如果無法招降霍存為自己所用,那么也就沒必要按其原本的軌跡,而把他留給朱溫。
只不過這霍存與張歸霸、葛從周等人的交情關系深潛親疏,現在還是所知不詳。若殺了這漢,也很有可能與另外那些史載名將徹底交惡,那么有些事仍會按照原本的軌跡,當葛從周與張家三兄弟確定黃巢大勢已去,也將會一并投從朱溫......
可如今既擒住了霍存,那么利用這個條件,有些事,我又能否再做些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