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聞言怪眼一瞪,不住凝視向葛從周:“葛兄,往日多由你來拿主意,咱們老哥幾個也常聽你的,可你今日卻為何只顧滅自己的威風?”
雖聽霍存語氣略有不善,而張歸霸兄弟三個又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葛從周微微一笑,也不以為意:“按幾位兄弟想來,就算我軍能打破宛丘,此間雖是要隘之地,可卻又能死守住多久?是否又值得長久踞守?更何況以眼下形勢看來,陳州宛丘到底能否攻破,還是兩說。”
張歸霸先是一步體會到葛從周話中含義,他面色微變,立刻追問道:“從周兄弟是說陳州對于我軍而言,便能取之,卻也是得不償失的?”
葛從周緩緩點頭:“本來游軍之形,乍動乍靜,避實擊虛,視贏撓盛...當初唐廷昏聵,非但寇盜蜂起,各處百姓亦是風從響應我軍。而陛下善用流動奔襲的戰法,轉戰天下,就算曾一時險急,可率軍出沒無常、聲東擊西,往往也能養回元氣,常殺得官軍顧此失彼、疲于奔命,而方今我軍被迫退出長安,諸路藩鎮雖一時偃旗息鼓,可如今也盡是在尋覓適合的出兵時機,勢必要把我軍一鼓蕩平。眼下恐怕天下人都在密切關注著陳州戰事,我軍銳氣盛衰,也教各路藩鎮盡看在眼里,如此執迷于陳州一隅,也殊為不智。”
越說著,葛從周臉上憂慮之色也愈發明顯:“如今這般戰事,斷不可只謀一城一隅...陳州趙犨,的確絕非易與之輩,早將城郭打造得固若金湯。眼下來看就算我等戮力同心,除非對方一時疏忽大意,否則百日之內絕難有機會打破城郭。更何況正因為陳州位處兵家要扼,更是四戰之地。縱然能夠攻取,也實難長久據守下去。既如此強行攻打,不正是得不償失?
想必陛下已不甘心轉徙它處養回元氣,據陳、蔡之地,意圖盡早復奪回長安...可是諸如王重榮、周岌、王敬武之流奉表稱臣,當年唐廷藩鎮節度降從陛下者雖十之有三,如今降而復叛,也都斷了再歸附投從的可能。就算各路唐廷藩鎮仍是各懷心思、爾虞我詐,如今很難再首鼠兩端,也必然會合兵一處死戰到底。而長安地界四面多有天然地形屏障,極是易守難攻,還多出河東李克用那路強敵...再要殺回關中,已是難上加難。”
“從周兄弟所言,的確鞭辟入里。只可惜...只可惜陛下之所以賭誓必要打破陳州...更是要為孟左仆射報讎雪恨,剮殺趙犨與善使唐刀的那漢子,并屠城洗蕩、以儆效尤,仍要震懾天下...實則如此也確實太過意氣用事了。”
張歸霸之弟張歸弁忽然適時的出言嘆道,實則打慣了大規模游擊戰的黃巢,為什么會執著于非要打下陳州宛丘的另一個理由,他們幾人心照不宣,然而大概也能料想出幾分:
畢竟如今已建立大齊政權,建元金統、登基稱帝的黃巢,也已是六旬以上的年紀了......
興兵響應王仙芝造反之時,黃巢便已年過五旬。葛從周、張歸霸等人自然也知道眼下自己尚效忠追隨的陛下當年粗通筆墨、少有詩才,然而屢試不第,皆是名落孫山,當年遂在斷絕念想,在離開長安之時曾經忿然做不第后賦菊有言: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之后黃巢專做販私鹽勾當,就是要與地方官府抗爭作對,期間這又經歷了二三十年光景...直到他攛掇親族子侄聚眾數千人響應王仙芝之際心里的怨毒忿懣因積壓時日太久所爆發出來的力量,也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當初的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背離了誓死追隨他造反的老兄弟,黃巢接過了反唐大旗,多少年歷經無數險惡絕境,卻仍能帶領兄弟們卷土重來,殺得眾多唐廷公卿將帥膽寒降服,甚至奪下大唐國都,兌現了當初做下那篇名詩中發下的誓言!
所以對于葛從周、張歸霸、霍存等人而言,當年的黃巢卻是極具人格魅力,在那個時候,也有足夠的理由去篤定相信他能推翻唐廷,而另立社稷。
可黃巢到底已經是老了......
當初的黃巢起兵于山東,轉戰中原、殺入江西、攻打荊南,兵鋒席卷浙西,會師王仙芝余部于皖地,挺進嶺南、震撼江浙,進而攻占洛陽,奪下大唐國都長安!期間多少次黃巢能夠重振軍心,帶領軍心萎靡動蕩的弟兄卷土復返!
然而那十年上下的時期,黃巢尚還能耗得起。可是張歸霸、葛從周等人也早能覺察到,黃巢自從奪下長安稱帝之后,坐上龍廷大刀闊斧的改制施政,卻終不免被諸路藩鎮聯軍趕出長安之后,黃巢也變得愈發急躁暴戾,作戰路數已有別于他以往轉戰千里時長途奔襲流竄,而采用決計不會在一處城郭耽擱許久時日的作戰方式。
當初統領著大規模流寇的反軍首領,如今也早已天子自居,在這節骨眼上仍要立宮室百司擺起皇帝的架子。似乎黃巢意識到要在有生之年覆亡唐廷政權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帝國,可自己再也耗不起許久時日...所以就算占據陳、蔡等州府做為可北進汴洛、南下荊楚的要隘地域,黃巢則是希望把這里當做反攻長安的橋頭堡,而不想再磨耗幾年光景去從長計議。
眾人沉吟一陣過后,張歸霸忽的開口,打破了沉默:“不管如何,倒也正如霍存兄弟所說,該打的仗也仍是要打。我等既是齊國軍將,就算并不認可陛下如今方略,但也唯有奉命唯謹、竭力廝殺,就算那宛丘城郭出奇難打,務必力圖將它給啃下來。除了武勇甚是了得而自報名頭做王彥章那漢,也是時候會一會陛下言明要去尋的那使唐刀的漢子了......”
幾人聞言緩緩點頭,葛從周則長嘆一聲,也不再言語。
然而經過他一番剖析,大帳內張歸霸、張歸厚、張歸弁、霍存四人都意識到了就算強攻宛丘得手,方今戰略時局對己方來說依然十分不樂觀。也漸漸意識到黃巢倘若一直執迷在此地糾纏下去,事態恐怕也會變得越來越嚴峻......
可是一個剛受提拔職責在身的軍將,與麾下區區幾名軍校的主張見解,如今性情愈發暴戾的黃巢可又能聽得進去?不計代價的前去進諫,十有七八也只會是死路一條!
未來又會如何,眼下看來仍十分不明朗...葛從周、張歸霸等人也明白自己的前程如今仍是與黃巢緊緊的捆綁在一起,無論是陳州趙犨,還是那個使唐刀的漢子...那城郭再是難以攻克,也仍要費盡心思將它打下來,殲滅其中教黃巢恨得咬牙切齒的人物。
但是以后的路,終究不能越走越窄。本來認可的雄主黃巢,要再造山河社稷的希望看來也已是愈發渺茫...張歸霸、葛從周等五人都是一般心思,有些話雖然尚還沒有說透,可他們心中也不住暗付道:
在這般世道,仍力圖要憑戰功爭個出身,看來終有一日,我等也須另做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