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城前反軍重新經過整頓的營盤,從城墻上眺望過去仍舊延伸到眼界的盡頭。
先前因陳州唐軍大將趙昶襲營而造成慘重傷亡留下的尸骸,也盡都收拾的干凈。在此期間,似乎營盤內所蘊含的肅殺之氣,卻也變得更為濃重了些。
正對著李天衢所把守的城郭區域前面一片反軍營寨,不僅僅是柵欄被修筑的更高,寨前也挖掘深壕,營寨軍帳漫無邊際的連成一片,四處設下高高的望樓...緊急調撥來的部曲受軍令一圈圈的哨探,看來這撥兵馬的軍紀,也要比先前王播的嫡系部隊要嚴明不少。
卻說那員被黃巢召見過后,迅速命令兵馬重新扎下營盤,此時已抵達攻打宛丘的大軍前線營盤的大將巡視一圈,但見他生得面容粗獷,凜凜一軀也是筋骨強健,身板寬闊厚實,站在那里如一座小山也似的,兼之他頜下蓄著霸道的須髯,打眼一瞧便知是能征善戰的一員悍將。
而在那員軍將身邊跟著一人,他雙眼目光銳利如電,貌相威武、舉止利落,看來也是善于帶兵統軍,也自然有一股威嚴的氣度。巡哨的反軍士卒見了他們兩個,也無不肅然恭立。就算多有殺人如麻的兇戾之徒,也絲毫不敢有半點怠慢。
待他二人巡視了幾圈,行進一處大帳之內,里面也早有三個大漢端坐著。其中倒有兩人與看似此間統軍主將的那漢形貌生得有幾分酷肖,看來似是血親兄弟,而另外那人,非但生得相貌堂堂、身軀高大,在他身上似乎也散發出著一種天生適合在戰陣上臨機應變,而自然流露出的沉穩味道......
大帳之內這五人,李天衢若是現在便知道他們的名字,也都足以教他神色立變。
因為統領此處反軍攻城前線兵馬的大將名為張歸霸,以及他的兩個親兄弟張歸厚、張歸弁;方才一直跟在他身旁那貌相威武,自有股威嚴統軍氣度的漢子喚作霍存......
至于五人里面相貌最是端正,看來也甚是沉著內斂的漢子,他名頭則是喚作葛從周。
眼見自家兄長張歸霸與霍存入了大帳,張歸厚、張歸弁立刻起身相迎,當中張歸厚又道:“如今兄長終于又有建功的機緣,本來按軍中派系,齊國宿將也不會將功勞分于我等半點,如今也終于能得以施展拳腳,不至還要屈沉!”
一旁張歸弁也附和道:“按兄長吩咐,干糧腌肉也都備置妥當。周遭縣鎮到處是一片破敗景象,甚耕田溝渠都廢棄了,破落村坊也盡是杳無人跡...也是葛兄有先見之明,我等倒還不必領受舂磨砦搗磨寨那邊糧餉,雖尚不知還能撐多久...好歹今日飽食一餐,才好有力氣與宛丘守軍打熬。”
在提及“舂磨砦”“搗磨寨”這些字眼之時,張歸霸等人臉上也不由流露出幾分嫌惡之色,沉吟了片刻過后,張歸霸長舒口氣,并朗聲言道:“咱們幾人本來志同道合,非但比起軍中其他宿將更為親近,我當然也很清楚葛兄與霍存兄弟的本事...雖然先是我有幸得賞識擢升提拔(按史載,張歸霸、葛從周、霍存、張歸厚、張歸弁五人,投從黃巢之時雖聲名不顯。可其中張歸霸最早因勇略已聞名于軍中,是以黃巢攻陷長安,便授他以左番功臣名號,葛從周等人至多僅為軍校,而在史載軌跡改投朱溫之后才逐漸被發掘出來,備受重用而在軍中平步青云)管領軍馬......
而歸厚、歸弁與兩位兄弟只得暫時屈居下僚,如今也終得陛下委以重任,依葛兄與霍存兄弟的本領,再有眼下這等建功立業的機會,我等都能管領得一路兵馬,也更能彼此照應提攜!”
聽張歸霸、張歸厚、張歸弁這哥仨與葛從周、霍存這對投奔黃巢之后來往最是密切的同僚袍澤如此說,也是在相互激勵鼓勁。然而一直默然不語的葛從周忽的開口,倒似一盆涼水驟然冷落了當場的氛圍:“倘若我等當真能打破宛丘城郭,那天大的殺業,倒也要算在咱們的頭上。”
張歸霸等人聞言面色頓時一變,也凝視葛從周片刻,眼見他仍是面色如常,張歸霸不由嘆了口氣:“從周兄弟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咱們當初既投奔黃巢干造反的勾當,勝則另立乾坤、敗則是逆賊,既是刀口舔血,那腦袋掖在褲腰帶上要爭個出身,便不能心慈手軟!自古以來要在馬上建功揚名,哪個手上不曾沾許多尋常百姓的鮮血?
而咱們幾人當中,從周兄弟見識最廣,他說咱們投從黃巢是圖個逆取順守,朝廷昏聵、世道渾沌,正是不破不立。慈不掌兵,大丈夫行事當心狠手辣時當然含糊不得。所以臨戰時節若是必要,就算對尋常百姓也顧不得心慈手軟...只不過......”
正說著,張歸霸微微一頓,他臉上猶疑之色稍顯既逝,到底還是袒露心扉的又說道:“可就算要殺人成就大事,既說不破不立,卻也不是一味去侵害黎民,說是推翻唐廷暴政,要治天下也總要教百姓有個盼頭,而陛下自從占據長安建元稱帝后,手段卻愈發偏激...尤其這一兩年下來對于尋常百姓,無端濫殺的已未免太過了些!”
本來張歸霸如此言語,已可說是犯了黃巢的莫大忌諱。可是大帳之內也只這五人,張歸霸毫不顧忌對自己的族親兄弟二人,以及葛從周、霍存這兩個暫且聽他將令行事,私交倒也密切的袍澤如此言明,看來彼此非但能夠推心置腹,而且相互間為人處世的見解也相契合,雖然投奔黃巢,可是也并非就是死忠于那沖天大將軍而一路走到死的心性......
然而幾人當中霍存性情最是剛猛性直,他也不愿意去思付顧慮那許多,便不耐的把大手一揮,又忿聲道:“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何用?歸霸兄,你們兄弟三人祖父輩本是陽谷令,令尊亦有宦緒,但是你與昆弟三人雖算是唐廷官宦家世,但照樣同我與葛兄一般棄家投陛下要干造反大事,這卻又是為何?不就是因為朝廷已爛到根了,早教天下赤子心寒,遂豁出性命要另立乾坤么!?
要么投唐廷、要么投陛下,而憑咱們的交情,打開天窗說亮話便是。以陛下為人與待民手段,當然不是什么仁德人君...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等興兵造反,助陛下開元建立大齊國,奮戰至今,就算陛下有些行徑我也看不入眼...可難不成要臨陣變卦?兩軍交戰,已顧不得那許多是非曲直,為重振我等功業,再殺出個前程,為扭轉時局,又是陣前領命,只顧竭力廝殺便是,哪里還有閑心去顧慮其它?”
“為了扭轉時局,我等仍要圖謀爭個前程,在這般世道安身立命...是么?”
然而聽得霍存說罷,葛從周仍是微微搖頭,并又長聲說道:“即便我等能打破宛丘城郭,并擒執住使唐刀的那漢去向陛下復命,雖必然能得封賞擢升,意圖在軍中建功揚名...可要從長遠看,正是為我等的前程,實則這陳州宛丘...便是能打破攻下,卻也是利少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