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后面成群成批的反軍追勢甚猛,宛丘城門樓下方一直矗立觀望,面色十分凝重的趙珝臨陣應變,反應確是極快,他立刻高聲下令,守城步卒立刻張起一片片步弓,鋒尖簇芒閃爍寒光,隨即嗡嗡嗡一陣的繃響箭嘯,從城頭上驟然飛出勢如飛蝗一般的箭雨,越過了趙昶、李天衢、王彥章等將領統領的軍騎頭頂,朝著后方直直追來的反軍騎眾疾落而去!
反軍馬步將兵,有的已進入城頭上唐軍弓弩射程范圍之內,伴隨著一通箭雨落下當即倒下了一片,行伍軍陣頓時混亂起來,諸般驚呼怒喊聲也響成一團。
剛被放下的吊橋隨即發出嗵嗵嗵極是密集的震響聲,無數鐵蹄飛快的踐踏著橋板朝著另一側疾沖過去。李天衢隨著騎陣終于穿過剛被打開一半的城門,他喘息稍定,再朝身后望將過去,就見出城廝殺的軍馬但凡生還的幾乎也都撤回城內,守軍步卒在所部將官急促的喝令下又動彈起來,迅速要拉起吊橋、關閉城門。
李天衢心中感慨,他一直怔怔的朝著外面望去,注視著城外橫七豎八擺列的尸首,以及更遠處聲勢浩大的反軍兵馬...直到兩扇城門重重的合在一處,將他的目光與外面的景象徹底隔斷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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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戰過后,距離宛丘城被四五里處的反軍大陣正中,四方都架起了金黃色的幔帳隨風微微飄動。其中大駕鹵簿,長方幡、羽飾幢等諸般旌旗林立,四面方輦、小輦、鸞旗車、皮軒車...周圍也皆有一隊隊披甲銳士矗立守衛,倒是擺足了唐廷時節皇帝出巡的儀仗架勢。
位于四面黃金幔帳的中心處,起先統領兵馬抵至宛丘城前的大將王播跪伏在地上。本來也是殺陣上曾大肆屠殺唐軍將兵,做慣了殺人舔血勾當的反軍中成名大將,可眼下王播面朝地面,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經過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他狠狠咬了咬牙,而恨聲道:“末將慚愧,這些時日攻城不利,有負陛下重托,當真無顏前來復命...還望陛下責罰!”
位于跪伏在地上的王播周圍,數隊殺氣騰騰,雖身著勁甲錦衣的宿衛甲士卻盡將滿頭長發披散下來垂在肩后(按新唐書·黃巢傳中所載:賊眾皆被發錦衣,大抵輜重自東都抵京師,千里相屬...巢乘黃金輿,衛者皆繡袍、華幘,其黨乘銅輿以從),發不束而披散,非但又格外狠戾,倒也透著一股原始的兇蠻。
除了宿衛甲士之外,自然也有黃巢自立的齊朝欽封,此時神色各異的諸多統軍將帥密匝匝的恭立在一旁,瞧他們貌相神情,看來也多是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主。
最先率部抵達宛丘城前的王播,統領三萬兵馬倒被區區兩千唐軍甲騎殺得敗退,這些時日下來軍力增至七八萬,竟然仍沒占得什么便宜,甚至根本就未曾對宛丘城防造成半分破壞打擊,如此戰績交的,也未免太過寒磣了些。
其他偽齊朝大將望向伏地請罪的王播時神情或是鄙夷、或是關注、或是疑慮、或是幸災樂禍...然而包括王播在內,有資格處于這四面金黃幔帳之內、黃金駕輿之前的統軍將領,幾乎盡是與唐軍大小戰陣交鋒了無數次,見慣了刀光血影,且從尸山血海中摸爬滾打過許多次的人物。
他們在戰場上都見過大世面,每一個人自有股生殺予奪、草菅人命的兇戾氣場,就算與尋常身上背著幾條人命官司的江洋大盜撞見,恐怕對方也會因這些專要與唐朝對抗到底的反軍大將震懾得心悸膽顫。
然而殺一人為罪,屠萬人為王,殺得萬萬人,方為王中王。在場一眾偽齊朝將帥的氣場,卻被王播伏拜正對的那個人給壓制住了。
本來于似乎全是由純金所打制,黃燦燦、金閃閃的皇帝駕輿前拉載的幾匹寶馬雖然已被牽走安頓。可是黃金駕輿廂門大開,上面正有個凜凜大漢身披黃袍,卻赤著雙足,而單腳架起踩在廂門口處,并豪放不羈的把手搭在膝蓋上,在他左右,分別各有一名美妾跪伏聽候使喚。
無論是其中那個被勾肩搭背攬住的,還是在旁做勢伏在那大漢身側的美妾,雖然樣貌生得極為標致,皆是國色天香,可說萬里挑一的絕色女子,可她們的神情看似恭順,眉宇間卻似乎又夾雜著幾分恐懼......
而被這兩個美妾服侍的那個凜凜大漢,實則瞧他面相已有些蒼老,大概已是五六旬上下的年紀。而且他無論是肆意披散下來的長發,以及頜下頜下蓄著的那團長髯雖大半蒼白,但明顯也是有仆役侍妾給他打理的光滑溜順...但他一對目光炯炯如電,依然是威猛已極。
饒是看似慵懶的在黃金輿車廂門口那么一座,也是氣勢懾人。就算眼前盡是久經戰陣的統軍大將,可是在那大漢面前,卻盡皆似是被咆哮山林的猛虎給震懾住的群獸一般。
而那漢子雖然做勢要拜足了皇帝的排場,但是他披頭散發著顯得格外的狂放張揚,也未著袞冕龍袍...即便也按唐朝天子明黃、太子淡黃,赭黃除帝皇外臣民不得僭用的制法(皇帝穿黃顏色的龍袍制度正式始于唐朝,而按新唐書·卷二十四車服志中有載:唐高祖,以赭黃袍、中帶為常服,接著天子袍衫,稍用赤黃,遂禁臣民服)身披與黃幔帳、黃金輿顏色相近的華服,然而上面并未繡有龍形圖紋,反而是一團團茂綻放的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這個舉止豪放的盤坐在黃金輿車廂門的凜凜大漢,自然便是當世無論威名、惡名都最為顯赫,似乎若是一跺腳,天下仍會顫上幾顫的大梟雄黃巢了。
眼見王播伏地請罪,黃巢面沉如水,只是冷冷的凝視過去。在他沒發話之前,在場一眾手上不知都已沾染了多少鮮血的偽齊朝將帥都感受到一股威壓之氣......
面龐已被陰霾之色所籠罩的黃巢終于開口,語氣也自有一股凜凜勢威:“王播,你好歹追隨朕的時日也久,怎的又如此不濟事!你教朕來治你的罪?蠢漢!你督戰不利,便斬了你的人頭,也是輕了!”
王播臉上神情三分惶恐、七分羞恨,當即往腦袋狠狠往地上一杵,“嗵!”的聲勁響,額頭當即磕得滲出了血跡:“陛下眼下治罪斬我的首級,末將死而無怨!可不得殺盡陳人,雖死也不得瞑目。若陛下寬胥恩許,肯教末將豁出命前去攻城,一雪前恥。如若不成,末將提頭來見...便是百刀千剮,也絕不敢有半句怨言!”
黃巢聞言重重哼了一聲,顯然王播的答復仍然不能教他滿意。若非他也是當初很早便投從自己打天下的弟兄,而長安拉鋸戰期間,王播倒也曾立下擊敗唐廷邠寧節度使朱玫這等戰功...就憑攻取陳州宛丘戰事不利,黃巢也根本不會給王播請罪辯解的機會,面都用不著見,便遭遣人把他拉下去砍了!
不過陳州趙犨...那廝不識抬舉,朕也的確小看了啊。當年他雖然曾殺敗王仙芝那接連變節的軟骨頭招聚的兵馬,但也不過兩州義軍,唐廷眾多公卿大臣將帥被朕殺得亡魂喪膽,望風降伏,他區區一個刺史官又算什么?可孟楷兄弟驍勇善戰,本以為任他做先鋒必能掃蕩蔡、陳、許等數處,卻沒料到孟楷雖揮軍殺得蔡州秦宗權降從,竟折在了陳州趙犨手上......
然而再一想到自己麾下心腹愛將孟楷,黃巢的心不免又似被人用刀給狠狠戳了一下...本來臉上神情便已陰云滿布,黃巢狠狠咬牙,切齒咯咯作響,臉上兇戾之色更是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