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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好自為之

  臨安皇城,祥曦殿。

  夜已深,大宋皇帝趙桓卻還沒有睡下。

  其人呆坐于御塌之上,隔得夠近的話,還能看到他額頭滲出的白毛細汗。

  同軍騎兵扛著猛烈炮火強行推掉了何灌部小營的一幕,給士氣本就低下的臨安守軍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以至于火炮炸膛的小事故都能引發上百人的大傷亡。

  經此一役,宋軍懼同之心更甚,守在同軍打不到的城墻上都能把自己嚇崩潰,更別說派斥候出城直面如狼似虎般的同騎了。

  因而,當岳飛部拔掉城外小營又迅速消失于東北方向后,臨安守軍完全兩眼一抹黑,沒人知道敵人去了哪里。

  親征行營正副使李綱、曹曚(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二人雖然猜測過同軍的去向,卻均沒有想到其部會這么快出現在臨安西北的張村鎮。

  更想不到昨天倉惶逃離臨安城,受召后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回城的皇后朱氏和皇長子趙諶好巧不巧會在張村鎮停歇。

  實際上,因為同騎實在過于兇殘,守軍士氣大崩,根本沒法守住臨安,急于穩定軍心的李綱只想請動皇帝鼓舞士氣,根本沒心思管皇后和皇長子的行蹤。

  而趙桓被李綱刺激后,一時滿腦子里都是民心和江山,也忘了自己的妻兒還沒有回到城中這件事。

  得到張村鎮傳來的消息,正全力扮演著中興之君角色的趙桓瞬間清醒過來。

  其人先是暗自慶幸坐騎沒有隨妻兒一起逃跑,不然的話今日搞不好就會被同軍一并俘虜。

  真要是被俘了反而是好事,就怕刀槍無眼死在了亂軍之中。

  江山再好,也沒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隨即,趙桓又陷入了極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以同宋兩軍的實力差距,打敗同軍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怕是等到同軍的攻城大部隊趕到,臨安城馬上就會陷落,老實待在城里也非常不安全。

  而臣子們寄予厚望的各地勤王兵馬更不靠譜,最終能到多少人暫且不論,就算到了又如何?

  六年前,同舟社只據有京東東路一地,就能一戰打崩朝廷數十萬精銳兵馬。

  如今,大同已經建國數年,國土擴張數倍,實力早不知道膨脹了多少倍,打今天來三千明日又來兩千的勤王兵馬簡直不要太簡單。

  臨安不能守,勤王兵馬指望不上,該怎么辦?

  “官家,官——”

  “啊!”

  內侍王孝竭的聲音很輕,卻還是嚇得正沉思的趙桓下意識驚叫一聲。

  王孝竭趕忙跪倒在地,搗頭如蒜。

  “奴婢失禮,驚擾了圣駕!該死!該死!”

  趙桓這會也回過神來了,想起自己給王孝竭安排的事。

  “是朕太入神,沒你的事,起來吧。鄭望之、高世則來了?”

  “謝官家不罪之恩,鄭郎中和高防御就候在殿外。”

  鄭望之是駕部員外郎,乃是不怎么起眼的正七品職事官,掌管的也只是車輿、牛馬廄牧之類的瑣事。

  趙桓這個時候突然召見駕部員外郎,讓人很難猜出皇帝的意圖。

  但與鄭望之同行的高世則就不同了,其人是宣仁圣烈皇后高滔滔的族人,如今官至親衛大夫、康州防御使,這一點也沒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不過,高世則九年前曾隨張邦昌出使登州請動徐澤出兵平定京東李子義之亂,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結合當前的形勢,便能大概猜到趙桓召見鄭望之和高世則要做什么了。

  不錯,一日之內,何灌兵敗身死于城下,妻兒又下落不明于城外,讓自幼就缺乏安全感的大宋新君害怕了。

  其人已經沒有對抗大同帝國的信心,借希望暗中接觸同軍,看有沒有乞和的機會。

  不過,趙桓這次學乖了,沒有再跟半點主見么有的宰執們商量,而是半夜里偷偷傳召鄭望之和高世則,就是擔心事情鬧大后會有臣子壞自己的事。

  “李綱在哪里?”

  王孝竭自然知道皇帝擔心什么,實話說,他也虛脾氣暴躁的李綱。

  “奴婢進宮的時候,李相公剛回了尚書省,聽說已經睡下了。”

  “好,快宣!”

  大戰已起,臨安城中戒嚴,尋常人不能夜間不能隨意走動。

  鄭望之、高世則二人既非宰執重臣,又無守城之責,皆在自家宅邸已經睡下,被內侍喊醒匆匆帶進宮中,又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內心頗為忐忑。

  “鄭卿、高卿,朕有要事須得托付你們!”

  鄭、高剛進殿,就見皇帝起身親自迎了上來,二人趕緊跪下。

  “為天家分憂是臣之本分,敢不效命!”

  趙桓心亂如麻,沒心思跟兩個臣子磨嘴皮,當即直奔主題。

  “入夜前,張村鎮被同軍突襲,中宮和諶兒恰好在張村,已經陷于陣中——”

  “啊!”

  天子張口就曝出如此驚人的消息,鄭望之和高世則只覺得頭皮發麻。

  很明顯,皇帝是要他二人連夜趕至同軍營中處理此事了。

  能否說服同軍放了中宮和皇長子倒在其次,滿城軍民正一心抗同,自己卻要瞞著宰相暗中接觸同軍才是最讓人為難的地方,搞不好就會被扣上投降賣國的大帽子。

  這正是人在家中睡,鍋從天上來!

  “臣失禮!請陛下恕罪!”

  趙桓哪里還有沒心情跟臣子計較這些?擺了擺手,繼續道:

  “朕要鄭卿和高卿速去尋找同軍,看看中宮和諶兒還在不在。”

  鄭望之的官階雖然比高世則要低,卻是文官,大宋朝以文馭武,皇帝言語中也一直將他放在高世則前面,明顯是要其人擔起出使同軍的重任。

  但天子特意繞過宰執重臣,大半夜里要求自己和高世則出城尋找同軍,肯定不會是確認皇后和皇長子是否還活著這么簡單。

  大宋君臣雖然關起門來稱呼大同為偽同,罵其軍隊為賊寇,可實際上都很清楚同軍軍紀嚴明,行事極有法度。

  中宮和大寧郡王真要是落到了同軍手中,無論生死,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根本用不著自己二人冒這么大的險出城去打聽。

  很明顯,天子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妻兒安全與否,而是同軍會如何處置大宋皇室,最重要的是如何處置他這個皇帝。

  換句話說,就是大同帝國的大軍尚未趕到臨安城下,白天才登上宣德門勞問將士表示堅決固守的天子自己就先跪了。

  臨安城保衛戰還沒有正式開打,皇帝就失去了守住城池的信心,急著派他們聯絡同軍尋求退路——乞和!

  鄭望之滿頭大汗,腦子轉得飛快。

  此去同營,成與不成,自己都會被打上賣國賊的標記。

  當賣國賊并不是不能接受,徐澤造反以后,大宋派往大同的使者一批又一批,理由花樣百出,但本質上講,哪次不是賣國?

  甚至,天子身為皇太子時也曾出使過,照樣賣過——

  這么多人都能賣,也不少他鄭望之一人。

  賣國不是罪,怕的是賣國都賣不起價。

  以同宋兩軍之間的戰力差距,臨安怕是真的守不住。

  既如此,大同又何必多此一舉,接受大宋的議和條件?

  “鄭卿?”

  趙桓拉下臉來求臣子,鄭望之卻遲遲不肯做出正面回應,這叫他如何不惱火,聲調中便多了幾分怒意。

  鄭望之聽出了天子的不悅,打了個冷顫。

  “臣在!”

  已經到了這份上,指望在宰執相公們那里討到好已經不可能了,還不如實心為皇帝分憂,若是辦成了,日后興許還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鄭望之也算是果決之人,當即橫下心來,伏地大拜。

  “中宮和郡王蒙難于外,臣雖文弱,卻也有為天家分憂之心。敢請陛下許臣談判之權,臣愿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同軍退兵。”

  “好!”

  趙桓終于松了一口氣,暗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這么快就領悟了自己的意思,還能將投降的事說得這么體面。

  正乾皇帝胸懷四海包容天下,只要能以正常渠道接觸同軍,自己就有機會保住小命,遠比選擇根本打不贏的對抗要強。

  其人由是又想到了另一個讓自己頭疼無比的臣子,都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差別咋就那么大呢?

  李綱這廝居然蠱惑朕對抗大同天兵,真能打贏也就罷了,可問題是以同宋兩國的差距,如何打得贏?

  這等沽譽買直之輩只為一己之私,全然不管朕的安危,端是可恨!

  暗罵了李綱一番后,趙桓頓感沒有之前那么害怕了,身上也有了力量,當即上前扶起鄭望之和高世則。

  “鄭卿為江山社稷不惜以身涉險,朕便假你工部侍郎充軍前計議使,高世則副之。兩位愛卿勿要強求。可退則退,若不可退,萬不可惹惱同將。”

  聽皇帝這句話的意思,是能乞和則乞和,不能乞和也不要有壓力,不講任何條件投降同軍也是可以的。

  也就是說賣國如果賣不出價,干脆直接送了。

  鄭望之暗嘆一聲,沒想到自己還能見證百年大宋走向終結。

  幸好,無論是賣國還是送國,都不是他一個代理工部侍郎和一線同軍將領可以決定的大事,其人頂多是探探口風,就算名聲再臭,也臭不到哪里去。

  “臣定不負陛下厚望!”

  鄭望之和高世則出了宮門,就被兵部尚書路允迪堵個正著。

  然后,高世則留了下來,鄭侍郎則被路尚書徑直帶到了政事堂。

  大半夜了,政事堂中居然還燈火通明,除了輪宿宮中的中書侍郎吳敏外,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門下侍郎趙野等宰執均在。

  就連尚書右丞同知樞密院使李綱也在,另有政事堂和樞密院從官三五員。

  想想也是,同軍早間才扛著城中炮火強行推掉了何灌部營寨,入夜后張村鎮又傳來軍情急奏,如此時刻,與大宋王朝國運緊密捆綁的相公們又如何能安心睡得著?

  只怕是內侍前腳宣其人與高世則進宮,相公們后腳來到了政事堂專候自己。

  在祥曦殿中面圣時,鄭望之就擔心天子繞過宰執直接給自己下達賣國任務會惹來禍事,沒想到秘密任務還沒開始執行,就被宰相們先抓到了政事堂。

  看這三堂會審的局面,今夜明顯不會有好果子吃,其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諸宰執中,白時中的官階最高,但在當前形勢下其人卻是地位最不穩固的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天子拿下,其人身份尷尬,沒有說話。

  李邦彥地位僅次于白時中,又慣會左右逢源,見鄭望之如此緊張,乃打破冷場。

  “鄭郎中夜半入宮,可有要事?”

  “這——”

  鄭望之最終還是沒能扛過眾宰執的威壓,老實交代了天子召自己進宮所為何事。

  當然,其人也只講了半截話,僅說了皇帝委自己假工部侍郎充奉使大同軍前計議使,遣他與高世則前往同軍營中探聽虛實。

  至于“萬不可惹惱同將”之語,其人自是不敢亂講。

  奇怪的是眾宰執并沒有與其為難,僅是詢問了諸如“可有圣旨”“天子可賜下信物”之類的話走了過場便沒有再深究此事。

  工部侍郎之職從四品,已躋身高階文官之列,遠非正七品的駕部員外郎可比。

  但皇帝不知道是事多給忘了,還是故意如此,只是空口給鄭望之許下了代理這一要職的好處,能不能真坐上去,還得看出使之事能不能辦好。

  宰執們故意問及圣旨、信物之事,就是明擺著提醒鄭望之莫要以為搭上了天子這條線就能繞過政事堂。

  而性剛言直的李綱在其余宰執問話時一直冷著臉沒開口,直到鄭望之要辭行了,李綱才盯著他冷冰冰地交代了一句:

  “賊性貪婪無厭,索求必然無度,何話當講不當講,鄭郎中好自為之!”

  啥好處沒撈到,甚至都沒有出城見到同軍,就已經搞得自己夾在皇帝和宰執之間里外不是人,鄭望之欲哭無淚,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出城去尋同軍。

  好在經這一番折騰,其人也算明白了包括主戰的李綱在內,宰執們并不反對與同軍接觸或者說虛與委蛇。

  前前后后的折騰花去了不少時間,待鄭望之和高世則等人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張村鎮尋到同軍時,天色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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