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汴梁城,正乾皇帝行宮。
岳飛傳回本部已經攻陷方城山軍寨并繼續向臨安進軍的軍情捷報后,第三軍軍正牛皋就立即趕到宮中,請示皇帝下步方略。
“陛下,岳飛跑這么快,跟后隊脫節了不少,俺估摸著南陽府這個時候怕是已經聚集了很多宋軍,要不讓俺帶人去接應這小子吧?”
徐澤隨手批完一份奏章,放下筆,抬起頭,饒有興趣地打量牛皋。
后者被皇帝似笑非笑的眼光看得有些心虛,習慣性地抬手撓起了頭。
“陛下,咋啦?”
牛皋外粗而內秀,習慣在皇帝面前扮憨充楞卻不是真的憨。
“伯遠,你擔心岳飛會在臨安城下吃敗仗?”
“咋能呢?鵬舉機靈著呢,讓俺帶兵抓他都未必抓得到,就宋軍哪些軟腳兵還想打敗他!俺是擔心這小子年輕氣盛,下手沒有輕重,一不留神就把臨安給攻下來了。”
“哈哈哈!”
以岳飛的統兵能力和所帶兵力,就算趙宋朝廷在南陽府部屬重兵,敵眾我寡確實打不贏,他也能隨時全身而退,用不著任何人去救。
很明顯,牛皋這個時候提出親自帶兵去臨安,并不是為了救岳飛,而是另有想法。
徐澤其實清楚牛皋的小心思,卻沒有戳穿其人。
“不要緊,就算岳飛打下臨安抓住了趙桓,不是還有已經跑到南面的趙佶和他那些兒子么?這趙宋雖然不抗揍,可咱們想一戰就滅掉他們也沒這么容易。”
徐澤這句話雖然是故意調侃牛皋,卻也有幾分真意。
其人需要一個腐朽軟弱的趙宋王朝守住大好河山,供自己步步蠶食直至消亡,確保大同帝國統一天下的節奏不亂,并最大程度摧毀一切守舊勢力。
至于這個趙宋王朝的皇帝是趙桓、趙佶,還是趙楷,抑或是趙構等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能夠統合天下“仁人志士”堅決抗擊野蠻無禮的大同帝國就行。
反正都只是暫時代管而已,大同可以挑挑揀揀,趙宋卻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而且,經過這么久的布局,大同帝國也不是全無應對趙宋突然分裂的能力,徐澤對稍不留神便會崩潰的趙宋已經沒有以前那般小心翼翼了。
這個孱弱的王朝能夠堅持到大同帝國統一天下再死亡固然更好,但若是爛泥扶不上墻,硬是撐不到那一天,自己也沒必要費神費力護住它。
皇帝英明神武,顯然看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卻沒有當面揭穿,牛皋自不會犯傻繼續糾纏這個話題。
“這樣啊,那俺就等第四軍打下了唐州,再一起進軍?”
“不。”
牛皋說是等第四軍拿下了唐州再一起進軍,但開封和南陽兩府相距數百里,算上軍情來回和部隊開進的時間,第三軍主力肯定會落在第四軍后面幾天時間。
其人這是知道皇帝無意讓自己進臨安,干脆順水推舟,將先入南陽底定戰局的大功勞讓給與皇帝關系非同一般的王進。
徐澤起身走下玉階,順便活動一下批閱奏章久坐的身體。
“王軍正性子謹慎,為人謙恭,第三軍才是本次大戰的主力,你部沒有進入南陽府前,他是不會先到臨安搶這個風頭的。”
皇帝拒絕了自己的提議,牛皋有些摸不準徐澤的想法,不敢胡亂猜測。
“陛下的意思是?”
“你留下來,我親自去臨安會會趙桓,看看小趙做了皇帝有沒有長進!”
“這?陛下!”
牛皋猶豫了,其人倒是不怕皇帝御駕親征會出意外。
同軍絕大部分高階將領都是徐澤一手帶出來的,真論指揮作戰的手段,皇帝的能力尚在其人之上。
對付弱得不能再弱的宋軍而已,陛下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有什么好擔心的?
而且,大同此番興兵是為了討宋而非滅宋,最終還是要接受趙宋朝廷乞和的,皇帝親臨一線督戰和談判,少了中間環節,也能盡早將議和之事確定下來。
戰術手段要服從戰略目標,大同發動討宋之戰的目的是為了擴張領土,早日結束戰爭并重新確定兩國疆界才能早日恢復生產,議和對同宋兩國都有利。
從這方面講,皇親御駕親征只會比牛皋做主帥要好。
牛皋猶豫的并不是留在開封就少了討宋之功,而是如何應對開封府的復雜形勢。
當日,解珍率部挺近東京,守將劉延慶欲棄城逃跑,死于張三等人策劃的暴亂。
但這次暴亂組織不嚴,意外引發大火燒了小半個東京城,給了本就百業蕭條的開封沉重一擊。
得到解珍的匯報,徐澤很快就趕到東京安撫受到戰爭驚擾的開封民眾,以示大同帝國以人為本,絕不會讓任何誠心歸化的百姓。
只是,在其后的災后重建中,正乾皇帝卻放棄了其實沒有被大火完全毀掉的南外城,并以大戰正在進行為由對開封城實行軍管。
開戰之前,開封百姓苦盼王師南下,并不是鐵了心要做反賊。
而是腐朽的大宋王朝已經保障不了他們的利益,迫切希望在大同治下能結束朝不保夕的戰亂狀態,并盡快恢復東京的繁榮,重新過上奢靡散漫的生活。
如今,開封歸于大同,有強大的同軍坐鎮安全確實有保障,只要積極參與同軍組織的災后重建也不用擔心會餓肚子。
但這些卻不是開封百姓想要的生活。
戰后的開封沒有人流如潮的街市,沒有百逛不厭的瓦子,沒有午時起丑時睡的慵懶,有的只是軍管狀態下疲憊的生活。
戰爭還在繼續,開封百業荒廢的狀態不會因為城池易主就自動解決。
即便大半百姓因為戰爭流離他地,城中剩余的人口仍有近三十萬,生活物資供給的壓力極大。
尤其是糧食一項,原本的交易體系在趙宋朝廷遷都之后就逐漸萎縮崩壞。
如今有錢都很難買得到,不想餓肚子就得參與繁重的災后重建領取賑濟糧。
對大宋絕大部分百姓來說,不用擔心打仗還能勉強吃飽肚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但累死累活才能吃到嘴的飯菜,如何比得了昔日處處可見的各種小吃?
演出隊的新戲再好看,也缺少在瓦子中充大爺那份感覺。
對天生就高人一等的帝都百姓來說,回不到的過去,才是最好的日子。
不僅普通百姓對大同治下緊張疲累的生活普遍感到失望,趁亂起事喜迎王師的開封好漢們也沒能如愿以償。
立有大功的張三年齡偏大,也適應不了同軍嚴格的紀律約束,但只要通過了訓部組織的培訓,就可以調劑到其他州縣任職。
其余好漢想若是想吃皇糧,就必須先通過新兵訓練再打散分配到各師營。
能不能博得富貴,主要靠自己以后在軍中的努力。
而不是趕在同軍攻城前聚集一幫潑皮,然后便能按照各自控制的人數多寡封給不同的官職。
實際上,同軍只整編了很少一部分開封民眾武裝,另外大部分被解除武裝充入工程營,還有一部分趁火打劫的暴亂分子受到不同程度的懲處。
大同帝國如此不近情理,自然別想得到開封百姓的“真心擁護”,對開封的消化和治理也就不會那么順利。
當然,百姓們就算心氣不順,也不敢明著抵制強大的同軍,但在災后重建中出工不出力卻是避免不了的。
有皇帝親自坐鎮還好,等陛下去了臨安,開封指不定就會鬧出什么幺蛾子。
牛皋請求帶兵支援孤軍深入的岳飛,就是尋機脫離開封這個泥坑,沒想到還是被皇帝留了下來。
“伯遠可是沒膽子留守開封?”
帶兵打仗這么多年,牛皋早不是十幾年前石盤嶺上那個被吳用輕易忽悠的熱血漢子了,當然不會中徐澤這么簡單的激將法。
但皇帝堅持他要留下來守開封肯定有深意,聽陛下的話準沒錯。
“怕個毬!陛下叫俺干啥,俺就干啥!”
“好!”
對于開封府的重新定位,徐澤在戰前就有成熟的思考,只是因為事涉機密沒有跟其他人溝通而已。
現在既然確定了讓牛皋留守開封,自然要向其交代相關原則。
“伯遠,你可知道我為何不愿意重建大火毀掉的開封外城?”
牛皋果然內秀,當即就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是想廢掉東京?”
“對!”
徐澤肯定了牛皋的想法,并補充道。
“不僅東京開封府要廢掉,趙宋五京縮在巴掌大的一點地方,過于小家子氣,且與我大同的發展戰略不匹配,以后都會被廢除。
此戰之后,京畿路不會還給趙宋,讓你一個不擅內政的軍漢留守開封,就是要將這百年古都逐步變成一個正常州府。”
皇帝的話輕描淡寫,但由舉國財力養一地的國都降為政治地位一般的州縣,并不是隨便一句話這么簡單。
僅僅是因此而導致的地產、房價大跌,就會讓無數人多年的奮斗化為泡影,讓絕大部分幻想戰后能繼續過高人一等生活的開封百姓夢想破滅。
而破滅這么多人夢想的惡人絕對會招致千夫所指,生前身后名都不會好。
若是心思較重的文官接受這個任務,肯定會有想法。
牛皋卻沒有半點猶豫,其人當即嚴肅以對。
“臣該怎么做?”
徐澤很滿意牛皋的表現,指示道:
“其一,繼續攻略扶溝、鄢陵等地,不投降就打,不要跟他們講任何條件!
其二,建立中牟、鄢陵、太康三個小戰區,重新構筑以西、南兩面為重點的防御體系;
其三,依托共建會重新建立保甲,嚴格限制境內人員流動,做好戰后應對趙宋反滲透的準備。
其四,整肅地面,打擊一切武力對抗大同之治的行為;
其五,組織人力加固黃河大堤,疏通境內水系。”
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同宋兩國停戰后,開封府將作為戰區,楔入趙宋京西北路和淮南東路之間,隨時都能威脅其西京河南府和臨京南陽府。
以趙宋朝廷的軟弱,戰后絕對沒膽量組織大軍反攻開封,但讓他們就這么放棄東京肯定又不甘心。
如此形勢下,暗中挑動不滿大同統治的開封百姓造反就是必然選項。
而牛皋要扮演的,就是血腥鎮壓“起義”百姓的劊子手。
其人不怕殺人,在戰場上殺再多敵人他都不會心慈手軟。
但他畢竟不是皇帝說啥就是啥行事從無所顧忌的李逵,對本可以用溫和手段慢慢轉化的百姓下不了狠手。
當然,牛皋耿直歸耿直,卻不會在皇帝面前直接說出自己的顧慮。
“陛下,這么多工程同時上,糧食怕不夠吧?”
徐澤能猜到牛皋為什么顧慮,他自然沒有逼迫開封百姓造反再屠殺的陰暗想法,這也是其人敢將改造開封的重任放心交給牛皋的原因之一。
“開封近兩百年來都是中原王朝的都城,各種利益集團盤根錯節,咱們不定都這里就不可能讓其快速穩定下來。
軍管備戰和大抓基建都只是手段,徹底消化開封并實現其轉型才是目的,我們不是要堵死開封百姓的生路,而是給他們搭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開封太大,你既要掌兵又要管民,肯定忙不過來,我會讓朱武來協助你,不要有顧慮,大膽去做。”
大同立國已經四年,如果諸城同舟社大改組算起,時間還要向前再推五年。
經過這么多年的探索和發展,大同中央行政體系已經逐步走上正軌,不會出現哪個部門少了誰就轉不動的問題。
而隨著帝國的疆域不斷擴大,國力越發強盛,通過各種渠道獲得的人才也日漸增多,原本起于草莽的行政隊伍已經漸漸不能適應新的形勢發展了。
基于這一形勢,徐澤便逐步將沒有基層任職經歷的朝廷大員外放地方,以補足他們的短板,讓更多的人得到鍛煉。
借此摸索“能上能下”的人才使用模式,并著力解決某人長期專司某一職責而出現行政體系山頭化現象。
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出現,不容回避。
牛皋是單純的戰將,不會想那么復雜,其人只想如何完成陛下交給的使命,有經驗豐富的朱武協助自己當然求之不得。
“要是這樣,俺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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