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繁華奢靡的國都淪為直面敵人的前線陣地,朝不保夕的現實困境使得東京城中民怨沸騰,已經成了一座隨時都會噴發的活火山。
處在東京留守知開封府事如此敏感的位置上,王黼對自己的定位就是等待同軍接收的裱糊匠,生怕一個小問題處置不當就會引發不可預測的大事故。
因而,其人對這次抓捕行動的態度極為謹慎,前后準備了半個月時間,抓獲的也不是什么真的“有異心者”。
現實情況是東京城中絕大部分人各懷心思,他真要這么干的話,肯定能抓很多人,但也絕對會因此而搞得城中人人自危誘發大動亂。
屆時,便是同軍得到消息就立即強渡黃河拿下開封,也來不及救援其人了。
王黼如此聰明玲瓏的政治人物,怎么可能會做這等蠢事?
所以,這次行動的真實目標其實是心向朝廷的忠臣義士——這也算是其人對正乾皇帝口諭做出的正面回應。
大敵當前,誰能想到堂堂太傅楚國公會突然調轉槍頭刺向自己人?
以有備對無備,自然是一抓一個準。
此事之后,東京城中本就數量不多的趙宋忠臣驚懼憤慨異常,如張三這等真有異心者卻受到了鼓舞,更多的騎墻派也看清了形勢,開始選邊站隊。
如此一來,王太傅動手剔除掉幾顆“不想過安穩日子”的老鼠屎,正好迎合了東京軍民抗拒打仗急欲恢復以往懶散奢靡生活的心態。
此后,城中上下逐漸朝著一個方向努力,軍民們看到了結束動亂的希望而心思稍定,原本隱隱有些失控的社會秩序竟然為之好轉了些許。
當然,以王黼對開封的有限掌控度,想將百年都城中利益盤根錯節的守舊勢力一網打盡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也沒有人會配合他這么做。
其人所為如其說是向大同朝廷上交投名狀,不如說是公開自己的站隊傾向,最終目標還是為了維護東京城的穩定。
將大宋的都城完整地交給大同帝國,才是王黼計劃中的投名狀。
所以,被抓捕者只是大貓小狗三兩只,且都有“真憑實據”,朝廷那邊也說得過。
此番行動恰好踩在了教主道君皇帝容忍的限度邊上,又不至于引發王黼自己無法控制的大動亂。
至于王太傅期待的結果。
便是沒有結果。
正乾皇帝自上次傳下口諭后,就再沒有向王黼發來任何指示。
東京城中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部署在河北路的同軍第四軍卻始終沒有展開針對開封府的行動,大同朝廷似乎徹底忘了東京。
心知自己誤解了正乾皇帝的旨意,王黼更加忐忑,卻擔心惹惱了徐澤,沒有膽子再派人聯絡大同,只能焦急地等待時局繼續變化。
其實,正乾皇帝確實忘了東京城。
或者說,其人根本就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注定還要再拖一拖的開封府之事上。
身為立志革舊鼎新的王者,徐澤與王黼關注的事注定不在一個水平面上。
航行于大海的大船沉沒前,最先逃上甲板的恰是啃壞艙底導致漏水的老鼠。
在普通人看來,趙宋王朝雖然被大同帝國接連割去京東東路、河北東、西路和河東路共計四路土地,卻還有二十個路數百軍州。
同宋兩國的體量仍然不可同日而語,遷都后的趙宋王朝對大同帝國來說,依然擁有巨大的戰爭潛力和防御縱深,還遠沒有到社稷覆亡的時候。
甚至,只要天子重新振作,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君臣上下一心,未嘗就沒有平滅偽同中興大宋的希望。
但對寄生在趙宋王朝肌體上,每吸一口血都能嘗到愈加腐敗味道的蛀蟲們來說,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舊王朝已經病入膏肓的事實。
于是,為了延續家族富貴和個人權勢,他們便會爭相賣身投誠新王朝。
或者說,出于寄生的本能,它們也會在舊宿主死亡之前,想盡一切辦法寄生到更加強壯的新宿主身上。
當大同帝國展示出將要取代趙宋王朝主宰天下的決心后,趙宋王朝內部的各種勢力便開始加速分化。
既有種師道、折彥質這等自知大同絕對不會容忍將門勢力存在而選擇背水一戰的頑固派,也有王黼、梁子美這等試圖以利益輸送換取家族富貴的識時務者。
嚴格地講,二者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他們都是既得利益者,都不愿意放棄既得利益,都選擇了自己更加擅長的方式與新王朝的統治者“對話”。
目前看來,后者顯然更加成功。
大同帝國的締造者徐澤終究是人而不是神,新王朝的各級官僚也來自于舊王朝,照樣有各種各樣極難根除的壞毛病。
只要選準時機賣身投誠,成功打入新王朝內部,即便忍受大同的社會改革而一時損失部分利益,甚至失去自己這一代做官的資格,都不要緊。
憑借無人能奪走的家學淵源、歷代積累的巨額財富和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網絡,再加上一點點運氣,下兩代內培養出幾個出眾點的家族子弟,就能在新王朝重新出頭。
隨著越來越多的舊勢力投靠進來,新興的大同帝國在不斷“革舊”的同時,自身也在快速“折舊”。
或者說,建立初就融入了很多新思想的同舟社本質仍是屬于舊時代,最終也變成了徐氏大同王朝。
對此,徐澤其實有非常清醒的認識。
其人雖然來自未來,也給這個時代帶來了很多新思想,卻沒法真正超越這個時代。
社會發展自有其規律,脫離現實超越時代的代價通常是拔苗助長適得其反。
千百代人共同努力,才能成就千秋偉業,一代人做一代事,沒有什么好糾結的。
其人現在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真心投誠”的識時務者。
太傅楚國公這么尊貴的大人物都甘愿賣身大同做帶路黨,其他自認身家清白,學問本事又足以在新王朝繼續發光發熱的趙宋官吏們,就更沒有心理負擔投靠大同了。
這段時間暗中聯絡同軍欲要投誠者,扳著指頭都數不過來。
戰爭只是獲取各類社會資源的手段之一,還是效率一般副作用卻很大的粗糙手段。
徐澤也不是殺人狂,能夠兵不血刃就取得大片領土并順利完成社會改革,其人自然不會非要拒絕別人的真心投誠。
但世上哪有魚與熊掌兼得的好事?
別人之所以主動投靠,就是奔著“反正義士”的待遇而來。
開拓天下階段走了捷徑,就會為日后留下無窮無盡的禍患。
而且,以趙宋的軟弱腐朽,這個口子也不能隨便亂開。
不然的話,今日愉快地接受了王黼的投誠,明日要不要再接受李成、劉豫、孔端操之流的賣身?
若是這些為私利而毫無底線者大量充斥新王朝,甚至占據重要位置,新興的大同帝國又與腐朽的趙宋王朝有什么區別?
這才是徐澤口諭“趙宋立國一百六十余載,豈能沒有忠臣義士”的本意。
很明顯,王黼的確誤解了徐澤的意思。
所以,其人便失去了正乾皇帝的耐心,只能老實等待下一次機會。
大同,燕京新城。
燕京老城是在大唐邊城幽州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而成,擁有析津、宛平兩個附郭縣,城中居民最高峰時有三十余萬人。
作為在籍人口不足千萬的遼國陪都南京,燕京老城的規模自然綽綽有余,實際也是大遼規模最大最繁華的城市。
但作為志在平滅遼、宋、金、夏、高麗、日本等國的大同帝國國都,燕京老城顯然適應不了未來形勢發展的需要。
因而,滅掉遼國小朝廷后,同舟社便采取以工代賑的方式,對燕京城進行擴建。
經過近三年多的持續營建,新城第一期工程初步完工,并已經投入使用,大同帝國也結束了在狹小的遼國行宮中辦公的歷史。
監部尚書孫石在內侍的引領下來到勤政殿時,皇帝正在批閱奏章。
“陛下,孫尚書已經到了。”
“嗯。”
徐澤放下毛筆,抬頭,擺手。
殿中陪侍的內侍會意,知道皇帝要單獨和孫尚書講話,盡皆退了出去,只留下孫石一人。
“石頭,你看看這個。”
正乾皇帝交給孫石的文件是各地“郡試”匯總的數據,不到十頁紙,敘述性的文字很少,絕大部分都是枯燥的數字和各類圖表。
大同立國之后不斷擴張,國土面積急劇增加,科舉考試的方法也進行了相應改革。
總體來說,由原來州縣資格認證后集中到城進行初試和大考兩步調整為五步。
第一步為各州、縣自行組織,考選俊秀諸生,稱作“小考”或“郡試”;
第二步在巡撫司治所進行,進一步篩選人才,稱作“中考”或“府試”;
第三步在國都燕京舉行,由教部主持,稱作“大考”或“會試”;
第四步在集英殿舉行,由天子親自于策試會試中試者,稱作“廷考”或“殿試”。
第五步,殿試之后,錄取者仍需通過訓部組織的相關培訓結業后,方能正式授官。
大同帝國還處于開拓期,領土不斷擴張,急需各類人才,即便沒能通過這五步的考驗,也可以做事。
其中,通過府試而會試黜落者,兩年內有資格參與本地吏員選拔。
通過會試而殿試黜落者,兩年內可以參加朝廷直屬部司的吏員選拔。
吏員在職達到相應的年限,并通過吏部統一組織的銓選,依然可以轉官。
綸才大典關乎國家人才大計,向來是監部監察的重點。
大同帝國新創,科舉制度也處于摸索改革階段,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漏洞,自然也是徇私舞弊的高發區,歷屆考試都出過或大或小的問題。
皇帝讓孫尚書看科舉考試的數據分析文件,自然是發現了其中出了問題。
建國之后,各部司運轉逐漸正規的同時,官員們在皇帝面前也愈發小心翼翼,唯有孫石仍保持本色不變,拿起文件就直接翻看。
不多時,其人便皺起眉頭,似是發現了一處異常。
又前后對比了兩次,孫石乃指著一個數據看向皇帝。
“對!”
徐澤點頭,確認了孫石的猜想。
脫胎于舊王朝又迥異于舊王朝的大同帝國急劇擴張,各地的官府組織也處于建設之中,正是面新實舊之時。
郡試、府試的權限交由地方后,問題便跟著出現。
從這份文件顯示的數據來看,東平府宦官子弟通過考試的比率較上屆有明顯提升。
此事有可能是原本不看好大同而選擇觀望的舊士子終于看清了形勢,積極投身新王朝以博個人富貴和家族榮耀;
也有可能是當地官吏徇私舞弊,官紳勾結。
“這件事就由你親自督辦,務必要查清楚。”
孫石默默點頭,又看了一眼文件,把相關數據牢牢記住后,便將文件還給了皇帝。
“除此之外,仙源縣的問題你也順便處理一下。”
皇帝的話讓孫石有些疑惑,其人用隨身攜帶的炭筆在小冊子上寫下一個字。
“孔?”
“是的!”
徐澤為孫石的敏銳而欣慰,為其人解釋道 “孔端操已經兩次故意接觸咱們的人,似有上表之意,再拖下去反而顯得咱們心虛,是時候處理孔氏的問題了。”
仙源縣隸屬于襲慶府,原名曲阜,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宋真宗以黃帝生于壽丘為由,下詔改曲阜縣為仙源縣,將縣治徙往壽丘,并建造景靈宮,以奉祀黃帝。
同時,仙源縣還是儒家圣人孔子百年之后的安葬之地,其嫡脈子孫也定居于此。
仙源孔氏因先祖孔子而富貴,自西漢董仲舒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孔氏子孫的地位就比較超然。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朝更替天下板蕩,多少世家大族消失于歷史長河,孔氏卻極少受到嚴重影響,反而隨著新王朝的不斷加封而使其地位更加尊崇,并逐漸演變為“天下第一家”。
孔端操乃是當代衍圣公孔端友的胞弟,其人這個時候刻意接觸大同帝國的外圍人員,明顯是投石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