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一起,敵我雙方相互穿插,戰線犬牙交錯,通信聯絡中斷上下指揮不暢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戰場形勢的劇烈變化和關鍵信息缺失,使得戰前制定的計劃經常會嚴重脫節而無法執行。
當同舟社戰曹以己推人,有板有眼地推演金遼兩國戰局,以為本方出兵遼國的行動提供戰略指導時,中京道的金遼雙方實際上卻陷入了一團混沌之中。
中京道龐大地域極大增加了信息傳播難度,稀少的人口進一步加重這種情況,混亂的指揮又使得各自為戰,所有因素綜合的結果,便是金軍散開后就失去了控制。
所謂“失去控制”,不是說金軍的指揮系統癱瘓,其上下指揮依然很暢通。
但到了此時,散開的各部已經失去了戰略目標,只受將士們攻城略地的本能驅動。
對金國而言,這一戰的戰略目標毫無疑問是滅掉遼國,可怎樣才算滅掉了遼國?
顯然不是攻下遼國五京就完了,遼國的政治中心一直都不在五京中的任何一京。
對于擁有遼闊國土,皇帝和百官常年在捺缽中理政的遼國來說,唯有抓住遼帝耶律延禧,并俘獲其捺缽眾官,才能算是滅遼。
不然的話,在占領南京道后,大半兵力用于防守南朝這個龐然大物的前提下,以金國有限的人口和兵力,根本不可能對草原進行有效管理。
寬闊的大草原上還有不少的契丹游牧民,只要耶律延禧趁著金人不注意回到草原,憑借皇帝身份的號召力,很快就能拉出一批騎兵。
契丹人之所以與女直人的戰爭中表現窩囊,除了兩百多年的富貴磋磨了他們的武勇外,也有其背負著一個龐大的帝國,作為統治者放不開手腳的緣故。
一旦東南西上中五京盡破,契丹人失無可失,由放不開手腳的維護秩序者變成無所不用其極造反者,情況就會逆轉。
到了那個時候,金國漫長的國境線將處處都都是契丹人可以突破的缺口。
抽冷子咬上一口就跑,本就是契丹人祖先最擅長的事。
就算再廢的契丹人,也比漁獵起家的女直人更熟悉草原。
所以,必須在攻破南京之前,抓住還有所牽盼放不開手腳的遼帝耶律延禧,以斷絕契丹人的希望。
現在的問題是各部散出去后,很多人已經忘記了滅遼的戰略目標,沉浸在搶劫財貨生口或招降納叛擴充實力的快樂中。
搶了半個月后,金軍眾將才茫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遼帝究竟在哪里?
金軍不知道耶律延禧的行蹤,散落中京道各地被逐個擊破的遼軍也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哪里。
正常情況下,這個時間點耶律延禧肯定在燕京過冬。
可大戰一起,大半生都在路上奔波的遼國皇帝肯定會有動作,其人絕沒膽量留在燕京等金人來抓自己。
金軍戰前制定的戰略是先在中京道搞出大動靜,隨后在野戰中擊潰遼帝派來的援軍,再統率大軍南下一舉抓獲棄城逃跑的遼帝。
這一戰略的關鍵是必須準確掌握耶律延禧的行蹤,要么不動,動則務必要一擊即破,不能讓他跑了。
但金軍進入中京道之后,遼帝就沒有向中京道派出過任何一支援軍,也沒有向中京下達過任何詔令,仗打到這份上,遼人比金人更懵。
難道真要翻越燕山和長城,強行進攻人口和兵員都極為充足的燕京。
然后,在辛苦打下析津府后,才發現遼帝早已經跑回了草原?
正月初十,金軍副都統完顏宗翰在北安州擊敗遼將奚王蕭遐買,并招降其人。
隨后,經降將蕭遐買的勸降,奚部西節度使訛里剌率本部人馬來投。
蕭遐買和訛里剌都不知道耶律延禧現在的具體消息,但二人透漏了一個令金人震驚的消息:遼主年前趕到了燕京,是為了處理遼國與同舟社的軍事危機。
同舟社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南京道?!
完顏宗翰等人立即意識到事態麻煩了。
論做生意,同舟社絕對是個非常好的盟友,但論打仗,這又是一個極為難纏的敵人。
金國的強勢崛起至今,所向無敵,卻始終奈何不得的同舟社,就連他們的皇帝都對同舟社忌憚不已。
同舟社這個時候介入南京道,會不會把析津府變成第二個遼陽府?
在完顏宗翰得知這個消息的兩天前,完顏阿骨也剛剛收到了同舟社去年與遼國發生摩擦的消息——徐澤派使向他通報的。
金主也意識到事態麻煩了,更麻煩的是前線已經失控。
結合斜也傳回的捷報,完顏阿骨打就知道前線是怎么回事。
這事不能怨斜也,他本來就沒有應對這么大局面的經驗。
比起遼國和其他北地政權開國之初,金國現在的底子其實已經很厚實了。
還是自己太急,老是拿金國跟同舟社比,才會導致心態失衡趕鴨子上架,給了吳乞買和斜也兩個弟弟太大的壓力。
同舟社的制度再好,金國也學不來。
就像自己有一肚子的治國想法,也沒法教給四弟和五弟一樣。
自己的時代終究是要過去,金國的未來還是得依靠四弟、五弟他們,就算再放不下心,最終還是得放手。
話雖如此,在同舟社已經介入燕京的局勢下,他又如何能夠真正放心?
其人想立即趕往前線親征,隨即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自己留在國內更重要。
當日,完顏阿骨打就命人向前線送去詔書。
而西南數千外的遼國皇帝,也在憂愁大遼的未來。
金人發起進攻的時候,遼帝耶律延禧的確在南京道析津府過冬。
高州被攻破后,中京大定府急報頻傳,請求增派援軍,南京的遼國君臣確實討論過增兵中京的可能性。
但沒等到增援的兵馬出發,完顏斜也就一路狂飆打到了澤州。
耶律延禧頓時慌了神,欲想要帶著捺缽西狩。
南京道是遼國的人口和財賦重地,輕易可召數萬大軍,且與中京道有燕山山脈和長城阻隔扼守關卡,留在南京防守的勝算要遠大于倉促逃到西京道。
大臣們以金軍絕不可能這么快就突破長城防線南下相勸,而耶律延禧登基后,在燕京花費的精力極多,也認為民心在己,興許可以守得住,乃決定暫時留下。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二月初一的日食異象讓金軍混亂的同時,也給了陳腐的遼國一計重擊。
本就不穩的燕京頓時謠言四起,很多人因為皇帝黑白不分,至大遼山河日下,上天才會降下如此異象示警。
終于看明白了自己在燕京百姓心中的形象,耶律延禧徹底放棄了幻想。
二月初初五,遼帝下達詔令。
以知北院大王事耶律馬哥、漢人行宮都部署蕭特末同時擔任都統,太和宮使耶律補得為副統,率兵屯駐于鴛鴦泊。
鴛鴦泊在幽州之北千里處的西京道,皇帝命大軍在彼處集結,很明顯這是又想逃跑了。
眾臣苦勸不住,耶律延禧這次是鐵了心,其人帶著五千御帳親軍和捺缽,匆匆離開析津府,趕往居庸關。
途中,捺缽官員收到了一個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叛徒耶律余睹引金將完顏婁室殺了過來,距捺缽已經不足百里。
沒人知道完顏婁室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南京道的,大概只能歸結于叛徒耶律余睹的出賣和引路吧?
但皇帝真慌了神,就要丟下行動遲緩的捺缽,率行動快捷的御帳親軍轉進,卻被一直跟在身邊的北樞密院使、預軍國重事蕭奉攔了下來。
“陛下丟下捺缽能去哪里?”
盡管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一再證明蕭奉先害人不淺,但念舊情的耶律延禧仍沒有徹底遠離這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忠心臣子。
“朕要去西京召集大軍平滅女直人。”
皇帝的狠話很沒有底氣,尾音甚至有些顫抖。
“沒了捺缽,陛下還是皇帝么?”
蕭奉先的話很沖,但說得在理,耶律延禧頓時頹廢下來。
“那你說怎么辦?”
“賊子余睹引金人追來,肯定是想立他的外甥晉王敖魯斡,陛下要早做決斷!”
蕭奉先圖窮匕見,耶律延禧卻震驚異常。
“敖魯斡是朕的兒子!”
“不絕了余睹的指望,這賊子就會一直追,陛下還能到哪里去?”
“那就讓敖魯斡去找余睹吧,終究是他的舅舅,余睹應該不會害敖魯斡——”
“陛下!余睹有了敖魯斡,大遼還需要陛下么?”
“你!”
耶律延禧手指蕭奉先,身體都在顫抖,后者卻鎮定如常。
“請陛下為了社稷著想,大遼不能沒有陛下啊!”
看著跪地諫言的忠心臣子,皇帝頹然地垂下了手。
“哎!”
二月初九,遼帝耶律延禧于出逃途中賜晉王死,并誅殺其黨羽耶律撒八等人。
晉王敖魯斡為人寬厚,很得人心,御帳親軍中就有不少他的同情者。
國家危難,皇帝出逃又殺死自己的親兒子,頓時人心大散,當即有人憤然離隊。
不到一日時間,耶律延禧的五千名御帳親軍就全部逃散,身邊僅剩下諸王、長公主、駙馬、諸子弟等三百多人,就連傳國璽也遺失在了桑干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