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路駐軍吃不飽飯的問題早在國初就已經出現,其后,隨著駐軍越來越多,這個問題也越突出。
宋仁宗皇佑元年(公元1049年),戶部副使包拯論御邊之策時言“河北屯兵無慮三十萬”,再加上沒列入兵籍的鄉兵,數字非常恐怖。
只以三十萬算,每年需芻糧一千零二十萬才能滿足兵食所求,但整個河北路賦稅收入加起來才勉強達到所需芻糧的十分之三。
這么大的缺口,怎么辦?
除了朝廷從江南轉運漕糧外,還有和糴(以議價交易為名向民間強制征購糧食)、入中等手段獲得軍糧。
不過,這些手段只能作為補充,且不管哪種方式,都要大量的錢,還存在運輸消耗和行政造成的損失問題,損耗的比率還很驚人。
駐軍越多,消耗越大,即便以趙宋之富庶,也難以長期承擔。
要想士兵足食,最有效的辦法其實是開辟軍屯。
河北屯田始自宋太宗時雄州團練使何承矩,其人任職期間,自順安以東瀕海,廣袤數百里“悉為稻田”。
澶淵之盟后,朝廷又詔定、保、雄、莫、霸諸州及順安、平戍、信安等軍,凡知州、軍,皆兼制置轄區屯田事。
正是這一措施,才保障了河北路當初能養活數十萬大軍。
軍屯之制起于西漢,后被歷代延續。
這一制度對于免去百姓負擔與轉運糧草的困難,在一定時期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但也只是“一定時期”。
因為,從本質上講,軍屯就不是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先進制度。
徐澤當年在遼東搞更先進的集體大農莊,都要設定五年之期,因為集體農莊很難長期經營。
而軍隊嚴格的等級制度和屯田產出分配的封閉性,注定了這種制度只能作為短期的應急手段,時間久了必然會出各種問題。
河北路軍隊缺編的問題就出在這里。
由于種種問題,屯田越久,士兵種田的積極性就越低。
軍屯產出越來越少,已經不能滿足駐軍吃飽飯的要求了,怎么辦?
很簡單,把屯田“租”給駐地周邊的“百姓”耕種,軍隊由種田改為收租,集中精力安心練兵打仗,完美!
怎么可能呢?
能“租種”大片軍屯土地的,自然不可能是一般人,而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也會默許甚至鼓勵“百姓”侵占屯田。
如此一來,地一旦“租”出去就再難收得回,由此軍屯之地越來越少,糧食越來越不夠吃。
而且,不僅是軍屯土地流失、產出變少的問題。
隨著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隱田隱戶越來越多,稅基人口越來越少,河北兩路的稅收也跟著嚴重萎縮。
還有,三易回河造成的河北人口大量減員,以及大片利于耕種的良田變成黃泛區。
再加上王朝進入末年,朝政混亂,造成的軍費移支、漕糧調度不力、層級等諸多問題。
等等。
所有問題堆積的結果,就是原本以各種渠道供給軍隊的糧食都急劇減少,沒有那么多的糧食,養不活那么多的人,不缺編還能怎么辦?
受限于出身和地位,和詵當然不可能想得這么全,但只對比雄州一地歷年的數據,軍糧越來越少的事實他這個知州卻是非常清楚的。
“相公,下官明白了,要想拿下燕云,就必須拋掉幻想,以硬仗徹底打服遼人,還得有足夠的糧食養河北和燕云之兵。”
徐澤點點頭。
“對!要想真正收復燕云,不僅要徹底打服遼人,養活新附之民。而且,這些養兵樣民之糧最好出自本地,至少,要大半出自本地。”
“這,這怎么可能?!”
和詵被徐澤的話再次震驚住了,河北農業基礎最好的時候,都只能供給駐軍十分之三的軍糧,現在河北駐軍早沒三十萬了,但能供應的軍糧也更少,仍是大半需要朝廷供給。
真要北伐的話,也必須要靠朝廷轉運糧草。
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
通過軍事擴張可以快速取得廣闊的國土,但將新占領地區的戰爭潛力充分挖掘出來卻需要時間。
即便為野蠻擴張量身定做的“猛安謀克制”,也沒法讓金國做到拿下一地就馬上獲得大量兵員和糧草,所以完顏阿骨打每打一場大仗,都要休整幾年以轉化戰爭潛力。
遼國的燕云十六州已經被多年的戰爭嚴重破壞,生產急劇衰退,一旦時間內就是拖累中原的“負資產”。
而且,向這些地方轉運糧食的路程更遠,困難也更多。
“不!有可能,而且必須能!”
徐澤給出了自己堅定的回答,并對仍有些不解的和詵圖窮匕見。
“不然的話,你以為朝廷會冒著壓迫河北以南各地造反的風險,拼命搜刮錢糧,并千里轉運河北、燕云,供我這個反賊開疆辟土,立國興業么?”
“相公!你?”
和詵早就接受了徐澤的反賊身份,但對方一直沒有跟朝廷徹底撕破臉,導致和詵產生了以宋臣身份完成北伐的幻想。
“和知州,你不會不知道造反這條路一旦邁出第一步,就沒法再回頭吧?”
和詵苦笑,自己都已經六十好幾,沒幾年好活了,也愿意配合徐澤的北伐,何苦要逼自己表態呢。
“相公一心恢復燕云,下官愿意追隨,可是為什么就不能跟朝廷合作,減少阻力,盡早北伐呢?”
“因為我不需要一個得了又失的燕云十六州。”
得了又失?
和詵很快就想明白了徐澤的意思,徐相公應該是擔心與金國起爭端。
“金人立國才幾年時間,肯定沒法吃下整個遼國,我們可以先與金人結盟,約定彼此的戰線。”
“呵呵,當年,秦出關中平滅五國,齊國選擇與秦國結盟時,也是這樣想的。”
金國和同舟社之間必有一戰,這是雙方簽訂了任何形式的盟約都無法避免戰爭,也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原因很簡單,建國后就一直戰無不勝的擴張慣性不是那么容易剎車的,新興的金功貴族沒吃飽,他們會不斷推動新的戰爭。
更何況還有擴張太快掩蓋的大量內部矛盾,以金國落后的體制根本沒法解決這些矛盾,最好也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對外戰爭。
而徐澤之所以要花大量時間出巡各地,并盡量爭取和詵這類真心北伐者的全力支持,就是希望盡快統合河北路的力量。
同舟社一旦取得燕云,處于燕云十六州和京東東路之間的河北路地位就凸顯出來了,一個穩定而富有活力的河北路才能擔負起連接南北的重任。
同舟社打敗朝廷軍隊,以小吞大,完成河北兩路治理權的平穩接收只是第一步。
對積弊深重的河北路進行深入改革,并跟上相應的經濟建設,保證以己之力就能足兵足食才是關鍵步驟,只有做好了這一切,才能再談北伐之事。
同舟社北伐確實可以壓榨一群慫包當家的趙宋,獲取一定量的錢糧。
但絕對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們身上,不然的話,以趙宋的尿性,隨便激起幾起平滅不了的民亂,自己都沒了糧草怎么辦?
即便沒有內亂,同舟社和金國開戰之后,趙宋抓住時機,來個聯金滅同如何?
和詵的臉色不斷變化,好半響終于下定決心,跳下馬,就在道上大禮參拜。
“末將和詵,拜見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