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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第四個問題

  眾人即便都明白社首故意將同舟社與野蠻的金國相提并論,就是為了刺激自己這些人正視問題。

  心中仍然有些不舒服,卻不敢反駁,而社首緊接著的剖析,更是讓他們無法反駁。

  同舟社的官兵同樣有私心,拋開更嚴格的軍紀和更先進的作戰理念不談,官兵們雖然不是為了獲得奴隸和繳獲而作戰,卻也是為了軍功和個人的榮華富貴。

  同舟社的軍隊同樣會受官兵本能的驅使,一級推一級,層層推動,發出擴張的呼聲。

  這樣的軍隊,在英明的領袖帶領下,可以不斷創造輝煌的戰績,橫掃八荒六合。

  可一旦向外擴張到了生產力的極限,內部又無法滿足驕兵悍將對軍功的渴望時,怪獸就會開始向內啃噬自己的肌體。

  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唐便是如此。

  本質上講,唐王朝初期的頻繁政變和后期的軍閥混戰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強大的軍隊失去目標后,對內的反噬。

  這些剖析夾雜著不少私貨,有失偏頗,當然是徐澤故意為之的。

  說話要看對象,對于以執行軍法為主要職責的軍法官們來說,這種話題恰恰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眾人越想越覺得社首說得有理,同舟社軍隊之所以與其他軍隊看起來不一樣,并不是這支軍隊不一樣,而是領導這支軍隊的社首不一樣。

  若是沒有社首的存在,同舟社的軍隊會變成什么樣子。

  還會如現在這般一直執行嚴格的軍紀么?

  若是社首的幾個兒子爭位,軍隊是否會牽涉其中?

  若有人要克扣官兵的待遇,是否會有人起來鬧事?

  徐澤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里,楊喜能意識到的問題,他當然也能意識到。

  同舟社的軍隊雖然表現出了“近代軍隊”的很多特征,但本質上講,仍是將領加士兵捆綁形式的封建主義軍隊。

  所以,當全軍的紀律建設達到一定層次后,他就轉變了目標,憲曹必須要轉型。

  因為,封建主義的軍隊,再如何強調紀律都只能起一時的效果。

  這種軍隊的約束力是分級的,好與壞主要取決于軍官的個人能力。

  等他不在之后,這支軍隊退化是遲早的事。

  見眾人差不多消化了剛才的講解,徐澤繼續。

  早期國家建立后,戰爭形態已經與之前的部族爭斗大不相同。

  在頻繁的戰爭中,作戰勇猛的軍人可以得到大量的俘獲,已經徹底脫產,成為了不耕不種的軍功貴族。

  軍隊的專業性越來越高,有了必須長期訓練才能精熟的車兵、弓手等專業兵種,昂貴的戰車、兵甲更不是普通人能夠負擔的天價開支。

  當“兵”打仗不是負擔,而是特權——屬于“士”階層的特權,戰爭的榮耀和俘獲也基本屬于職業化的軍功貴族。

  軍功貴族們一方面不斷鼓動國家發動對外戰爭,以獲取更多的俘獲,滿足自己的貪欲。

  一方面又私藏自己的殺人技巧和戰爭經驗,將其總結為系統的戰爭理論并傳給子孫后代,以維持自己“高貴的血脈”。

  這個階段,因為生產力相對低下,國家能夠直接管控的范圍很小。

  大部分國家的收入只能維持少量的常備軍,打仗主要依靠脫產的軍功貴族。

  而作為回報,國家則分封給各軍事貴族大量暫時無法有效治理的土地和人口,以保障其專心訓練,遇到戰爭時響應征召,此即為封建征兵制。

  由于每個國家的土地和人口都有限度,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必然要發動更多的戰爭。

  隨著國家之間的戰爭持續時間越來越長,戰爭的烈度不斷加劇,戰爭的規模越打越大,戰爭的目的也越來越傾向于滅亡對方。

  到了這個時候,封建征兵制因為層層分封嚴重損耗國家的組織力,已經越來越不能滿足新的戰爭形態需要。

  在滅國的巨大壓力下,各國除了盡可能擴大征兵范圍外,還廣泛采用募兵制,魏國的武卒、齊國技擊、趙國異服等,都是其中的代表。

  這個階段,是軍事思想和軍制變革迸發的時代,涌現出了眾多的軍事大家。

  但本質上講,所有的人和事,都服務于一個目的——更有效的殺人!

  都是為了集中資源,進行更深入更徹底的戰爭動員,把更多的人力和物力送上戰場,去殺死敵人,或者,毀滅自己。

  曠日持久的戰爭,已經讓所有參戰的勢力都失去了理智,忘記了初衷,只想滅亡對方,最起碼也要不被對方滅亡。

  募兵的發展,使得作戰主力由高度職業化的“昂貴”車兵向更“廉價”的步兵轉化,作戰不再是貴族的“特權”,而逐漸變成了其他人也能參與其中的“生意”。

  但由于生產力的低下,國家其實不可能全部承擔募兵的重負。

  需要長期訓練的軍事貴族和需要大量錢財的雇傭兵,都不能滿足劇烈的戰爭消耗。

  于是,又誕生戰爭動員的終極形態——役兵制。

  所謂役兵,即是勞役、兵役相結合,在役為兵,役罷則為農。

  作戰任務轉了一圈后,終于由貴族手中的“特權”,回到了普通人手里,變成了世代背負的“義務”。

  秦國完成商鞅變法,最早建立了耕戰一體的役兵制。

  自此,戰爭真正失控,進入了“爭地之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的階段,徹底變成了“率土地而食人肉”。

  秦漢以后,不管是漢末廣泛流行的私兵,還是起于北魏的府兵,抑或唐末至今大行其道的親軍,都沒有跳出這個大圈子,皆是征兵、募兵、役兵三種形式之間變化和組合,反復做文章,實際卻是萬變不離其宗。

  社首的授課戛然而止,留給眾人無盡的想象。

  為很多人著迷的戰爭史就這樣被社首扯下了遮羞布。

  原來,一切高深的軍制就是這樣簡單,一切的復雜變化都是為了利益,一切強大的軍隊都是為了殺人。

  難怪很多曾經盛極一時的軍隊,最終會失去戰斗力——還是為了利益。

  要么得到的利益太多而腐化,手越深越長,最終變了味;

  要么因為失去利益保障,而喪失征戰的動力。

  楊喜又想到了社首布置的三個“為何”,社首的授課到一半時,他似乎觸摸到了什么,偏偏聽完后,又更加迷茫了。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狀態,能到這一步的,都不簡單,自然會帶著腦子上課。

  在眾人期盼中,徐澤卻直接宣布下課,并布置了今日的思考題——

  如何才能讓軍隊維持嚴明軍紀和強大戰斗力的統一,而不是因人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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