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之罘灣見到了“失蹤官員”的趙遹,
并逐步了解到同舟社埋于海面之下的冰山輪廓后,
宗澤就被同舟社的龐大布局和徐澤超強的戰略定力所折服,
其人深信掌握這個龐大組織的掌舵人,絕不是謀朝篡逆的小人——
對于一個心懷蒼生,布局九州的真豪杰來說,
割據政權大宋最多只能讓他順手為之,真不值得徐澤使用陰謀手段。
垮過了心里這道坎,宗澤仿佛煥發了青春,又有了無窮的工作熱情。
快六十歲的人了,比一眾衙吏還要有活力。
其人不僅深入治下,督導同舟社的各項政策落到實處,
還將州衙一眾屬僚、胥吏使喚得團團轉。
針對共建會包稅之后,
州衙內人浮于事,只坐衙、不下鄉的怠政行為,
宗澤推出了與同舟社接軌的考績評定標準,
明確要求所有“公職人員”每年一評,
不干事、干不好事、不干人事的,不僅會丟飯碗,還會受到嚴懲。
其實,用不著他嚇唬人。
有作為才會有地位,
流官必須依靠胥吏方能治理好地方,才給了他們上下其手的機會。
但同舟社另起爐灶,靠共建會就能把地方治理的很好,
對無法經常遷轉的胥吏來說,就是巨大的生存危機。
要么混吃等死,待到同舟社徹底掌控登州后,被掃地出門,
要么主動轉變思想和作風,積極按同舟社的要求辦事。
對這猾小人”來說,
這個選擇,根本就是送分題,稍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選。
所以,早在宗澤投靠同舟社之前,
這些胥吏就已經過著升衙摸魚,收衙便為同舟社奔走的“地下黨”生活。
如今,有了知州相公的公開支持,
由地下轉為公開,用不著再偷偷摸摸了,
于是,以往欺上瞞下,作威作福的胥吏們,
在徐澤表現得越來越強勢后,全都搖身一變,
成了積極響應同舟社號召,心系百姓,服務鄉里的“大好人”。
家不在本地,又有任期遷轉可期的流官要稍微好過一點,
可以更加從容地處理與同舟社的關系,有政績的事就干,需要擔風險則免談,
但同舟社大改組以后,這種悠閑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復返了。
海東、遼東等同舟社“直轄”的地方不論,登州的變化同樣很大。
徐澤先排人私下通知各縣官員,同舟社近期有重大政策調整,
怕出事,不敢留下的,想辦法“禮送出境”。
鐵了心留下的官員,則在同舟社治下州郡的“內部任用”。
且任內考績將采取全新的評判標準,
不僅將三年一評改成了每年“小評”,三年“大評”,
而且,考績還涉及到社務部之下多曹的具體量化指標。
其實,指標量化再多,落不到實處,都是扯淡。
但同舟社偏偏有能落到實處的辦法——
日常有吏曹、監曹的抽組巡察,
考績時,還要與治下共建會相互評分。
待到知州宗澤投效后,
同舟社通過知州衙門直接下令就更方便了,
工作任務指向性更加明確,考評反饋也更注重數據說話,
同舟社的總部就設在登州,
上面有垂直指揮,面對面監察,下面有共建會反向監督,
還像以前一樣坐在衙門內當老爺是不成的。
必須撲下身子,解實情、做事實,
由此,工作壓力倍增。
官不好當,當不好官,好官太難當的感慨越來越多。
但,這些話也只是少數官員私下感慨而已,
誰覺得辛苦,可以不干,下面還有大把的人削尖腦袋想進來。
畢竟,在同舟社治下,
對官員能力的考評擺在首位的是能做事、做好事,
讀書確實很重要,同舟社連粗糙軍漢都要識字,
但讀書不是唯一衡量尺度,任職還要看能力。
比如農曹的曹首梁忠,
滿臉風霜,一身粗布衣,雙手全是老繭,寫詩作賦想也別想,
但別人勸農真有一套,比很多老縣令都強,你不得不服。
實際上,“古代”的知識普及程度遠非后世,
真正能從讀書這條道上走出來的,都是人中龍鳳。
任何朝代,沒能通過科舉的英雄人物不少,
但能通過科舉入仕的官員,絕對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
這些人或許是因為環境影響,或許是自甘墮落,
當官后,很大一部分人,逐漸蛻化成酒囊飯袋和貪得無厭的蛀蟲。
但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他們是時代精英的事實。
當亂世跡象開始顯現時,
這些精英遠比普通人能更早感知,也更清醒社會的現狀,
而后,在絕望而壓抑的亂世前兆面前,這些人開始迅速分化。
一部分人變得更加貪得無厭,拼命攫取更多的社會資源,
以期望亂世來臨時可以自保;
一部分人瘋狂放縱,及時行樂,
今朝有酒今朝醉,麻痹無法改變現實的焦躁內心;
一部分人偏要逆勢而為,螳臂擋車,妄圖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
一部分人欣喜若狂,四處拱火,以實現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部分人退居山林,悉心教導子弟,不問天下紛爭,
只待亂世結束,子弟出山,再延續自己的血脈和思想;
一部分人四處奔走,苦尋明主,
助其早日結束亂世,并成就自身功與名;
而更多的人,則是隨波逐流,
在壓抑的氛圍中,等待亂世降臨,
再在絕望中,苦熬亂世結束。
徐澤其實并不關心這些“精英”的想法,他只在意一點——
如何讓這些人為我所用,并按照同舟社的規矩做事。
治理國家需要人才,需要無數的人才。
這么多的人才,全部靠自己培養,根本不現實。
宋、遼、金、高麗、夏國等等,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它們都是無數個人的集合體。
后世之人,在網上如何調侃大宋的送與慫,
都改變不了這個朝代真實存在,且自己的先祖也是其中一員的事實。
擁有超越歷史眼光的穿越者,就算能夠改變歷史,
給“宋”換一個國號,也改變不了治下之人來自宋朝,
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仍要受到前朝影響的事實。
大宋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宋之前的大唐末世,至少要承擔大半的責任,
實際上,換絕大部分人來到五代之末,也未必能比趙匡做得更好。
白紙作畫當然簡單,不管水平有多差,都能作出“畫”來,
但改造社會,不可能給你“白紙”。
你認也好,不認也罷,
拿到手中的,只能是經過無數前人填筆的“涂鴉”作品。
掩耳盜鈴,幻想著納入治下的百姓,
馬上就能從“宋民”變成“漢民”“唐民”,
連治下的基本情況,真實矛盾都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最終,就只會越努力,越混亂。
或者徹底推倒再重建,
沒有“白紙”,索性全部涂成“黑紙”,然后再用白筆重新作畫。
想法確實很好,只是,可能嗎?
面對這種一團糟的“涂鴉”,
狂躁、抱怨、咒罵、摔鍋都沒有任何用。
只能正視現實,靜下心來,
先“走進去”,用心感受每一筆的用意,
再“跳出來”,理清整副畫的自然脈絡。
然后,才能在這副涂鴉上,作出自己的精彩作品。
因此,建立新秩序,就不能不繼承舊世界。
無視、打壓、否定,甚至是試圖肉身消滅舊官僚的做法,
都是不可取,也做不到的,
只能分化、改造、使用并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