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大宋皇帝趙佶詔頒數年前制定的“宮廷雅樂”《大晟樂》于天下。
向宋、遼兩國同時稱藩的小國高麗,也“有幸”被賜天朝雅樂。
以刑部侍郎樞密院知奏事李資諒為首的高麗使節團,便是以“謝上國賜樂”的名義出行。
不比倉促立國,沒有底蘊的金國和大元,大宋文華鼎盛,極重禮儀。
尤其是外交上,容不得有絲毫的差錯。
趙佶登基時,遼國在公文中誤將宋帝‘嗣位’寫為‘登寶位’,大宋便提出強烈抗議。
遼國兩個宰相一個御史中丞因為此事賠上前程。
宰相鄭顓貶官出顓知興中府事,韓資讓為崇義軍節度使,
御史中丞韓君義為廣順軍節度使。
這種政治習慣下,大宋對各種外交禮儀的規范自然極為細致。
具體明確到各藩屬國的進奉使見辭儀,都有詳細的流程。
高麗進奉使見辭儀如下:
見日,使捧表函,引入殿庭,副使隨入,西向立,舍人鞠躬,當殿前通高麗國進奉使姓名以下祗候見,引當殿,使稍前跪進表函,俯伏興訖,歸位大起居。
班首出班躬謝起居,歸位,再拜,又出班謝面天顏、沿路館券、都城門外茶酒,歸位,再拜,搢笏,舞蹈,俯伏興,再拜。
舍人宣有敕賜某物兼賜酒食…
辭日,引使副入殿庭,西向立,舍人揖躬…
如此復雜而嚴謹的禮儀場合,高麗使臣與大宋天子之間,不可能有單獨接觸的機會。
除非皇帝有事召見,使臣就只能與鴻臚寺官員打交道。
李資諒入宋前,打定“見日”儀式后,再找機會向鴻臚寺官員,通過話術套取情報。
沒想到這事根本不需他操心,“見日”后,鴻臚寺丞便來傳話。
三日后,天子御右文殿,策高麗進士。
其后,設鹿鳴宴,賜高麗正使李資諒同宴。
宗主國大宋策高麗進士,百年來獨此一回,絕對是了不得的政治大事件。
鹿鳴宴,因在宴禮上演奏升堂樂《詩經·鹿鳴》而得名,本屬于吉禮“鄉禮”的范疇。
大宋升格到朝堂宮廷宴禮規制,是殿試文武兩榜狀元設宴團拜的盛典。
而自己這個藩屬國使臣作陪鹿鳴宴,在大宋的外交史上,也從未出現過如此高規格款待外的先例。
此事過于蹊蹺,李資諒深知自己沒有值得大宋天子如此禮遇的資格,皇帝此舉,絕對是有要事相授。
而且,他也隱約猜到了天子的想法。
不過,無所謂,皇帝的想法不重要,聽聽就完了,只要回了國,天子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能借此良機,實現自己此行的目的,則是求之不得。
崇寧四年(公元1105年),當代高麗國主王俁即位,立即遣使遼國,上表請封。
但對另一個宗主國大宋,卻沒有及時采取任何行動。
直到五年后的大觀四年,大宋才遣使高麗,宣讀天子對高麗國主王俁的冊封詔書。
使團正使是王襄,副使為張邦昌。
正使王襄宣讀“權高麗國王”(此舉是針對高麗未在國書中使用大宋年號的行為)的冊封詔書后,
張邦昌又傳下一道密諭,奉勸對方應該珍重宗藩之禮,切勿做天朝惱怒之事。
王俁趕緊解釋,希望達成諒解。
并考慮在適當的時機遣使前往汴梁叩見天子,當面致歉。
高麗權臣李資謙利用了這個機會,讓自己的弟弟李資諒擔當此任。
自睿宗八年(公元1112年)開始,李資諒便多次代表高麗,出使宋、遼兩國。
其人第一次出使大宋時,童貫剛從遼國帶回提議“聯女直伐遼”的趙良嗣。
大宋皇帝趙佶正欲用兵遼國,急切要聯絡對遼作戰的關鍵盟友——女直人。
早在仁宗和神宗時期,大宋朝廷就制訂過聯合高麗對抗遼國的戰略規劃,并實現了部分戰略目標。
高麗使臣李資諒來得正是時候,天子很快就想到了仁宗、神宗兩朝的戰略規劃。
欲要借道高麗,出錢糧甲械援助女直人,
武裝這幫生番,讓他們不斷給遼國放血。
天子借機召見了高麗使臣李資諒,提出“聞汝國與女直接壤,后歲來朝,可招諭數人偕來”。
彼時,持續十余年的曷懶甸爭奪戰結束不滿三年,
在此戰中大放血的高麗人,還未從戰爭的創傷中走出來,
不管對此戰觀感如何,對女直人都是又恨又懼。
李資諒之兄李資謙,和崔弘嗣等人,都是高麗朝中的“反戰派”。
他們正是利用反對曠日持久的曷懶甸之戰,將尹瓘、吳延寵等人拉下馬的,才上任的。
其人如何能背棄本方利益集團,為遠在天邊的大宋做這等毫無益處的事?
李資諒只回了一句“女直人面獸心,夷獠中最貪丑,不可通上國”,便將天子的要求擋了回去。
也正是因為在這事上,受了藩屬國使臣的白眼,讓趙佶感到非常窩火。
才會在事后默許童貫私自遣徐澤等人行遼的行為,其后又對行遼歸來的徐澤高看三分。
時隔四年,遼、金之間的大戰規模如此劇烈,遼國國內又如此混亂。
大宋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收到,看來這位天子又動了借道聯絡女直人的主意。
若真是如此,那就說明已經與女直人接壤的同舟社,和大宋朝廷毫無關系!
至少,同舟社在謀奪遼國土地,又先后與大元、金國、高麗三方交惡一事上,大宋朝廷根本就不知道!
如此以來,自己的使命就輕松完成了!
李資諒出身于勛舊豪族仁川李氏。
這個家族起源于唐朝時是新羅王國的遣唐使,李姓即由唐皇所賜。
其人雖身居刑部侍郎樞密院知奏事之職務,在實務上卻并沒有什么突出的才干。
但政治嗅覺,且精通漢學,極擅奉迎上意,
尤其是在詩詞歌賦、音樂繪畫、體育健身方面造詣不淺,
是眾多外國使臣中,極少能與大宋天子志趣相投的人物。
三日后,睿謀殿。
鹿鳴宴上,李資諒出盡風頭,
還應皇帝的要求,當場作了一首《大宋睿謀殿御宴應制》詩。
鹿鳴嘉宴會賢良,
仙樂洋洋出洞房。
天上賜花頭上艷,
盤中宣橘袖中香。
黃河再報千年瑞,
綠醑輕浮萬壽觴。
今日陪臣參盛際,
愿歌天保永無忘。
李資諒詩詞水平并不低,故意作這等賣拙邀寵之詩,
恰是此人聰明,為的就是滿足天朝上國君臣的心理優越感。
以趙佶的欣賞水準,根本不可能看上此等庸俗不堪的詩作。
然而,天子偏偏“大加稱賞”,弄的李資諒本人都頗感詫異。
果然,贊揚后,天子馬上道出了自己的真意。
“李卿,你國與遼國和女直人接壤,可知道最新戰況?”
果然不出所料!
李資諒暗道只需再確認一下,此行就有了結果,可以提前返回了。
“回陛下,之前下國確實收到女直建國為金的消息。”
趙佶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李資諒也不敢直視天子。
但他仍然從皇帝稍微停頓的手臂動作看出了端倪——過去快兩年的消息都不知道?
“還聽說女直人已攻下遼國東京。”
李資諒特意強調“遼國東京”,而不是“大元國都”。
結果,天子的表現還是一點都不知道,只是無意義的頷首,表示自己在認真傾聽。
李資諒心中已經有了譜,繼續道。
“只是,義州尚在遼國手中,其余國境線又屬女直人所有,下國消息不通,委實難以判斷這消息真假。”
趙佶還是無意義的頷首,一臉的高深莫測。
妥了!
還是一點都不知道!
任務順利完成,李資諒心情大好,見天子意猶未盡,其人順便說起百年前的義州歸屬問題。
趙佶聰慧過人,立即解其意,更是早就期盼高麗出兵遼國了,曰:
“遼乃虎狼之邦,義州既歸高麗,斷無讓其常占不還之理,大宋支持你國取之!”
辭日,大宋天子詔“高麗國王”去掉“權”字。
高麗使節升格為“國信“級,位在大宋的另一個藩屬國夏國之上,
從今以后,大宋與對遼邦交同歸樞密院管理。
李資諒僅僅付出幾條過時情報和一首歪詩,都沒有做任何實際意義的承諾,
但結果卻大出意料,
不僅打探到了同舟社的“真實根底”,還獲得高麗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豐收。
ps:《宋史》:七年,賜(高麗)以籩豆各十二,簠簋各四,登一,铏二,鼎二,罍洗一,尊二。
銘曰:“惟爾令德孝恭,世稱東蕃,有來顯相,予一人嘉之。用錫爾寶尊,以寧爾祖考。子子孫孫,其永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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