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
一道聲音從大殿的末尾傳出,道:“大王,臣對御史和丞相所言,實不認同。”
嬴政和百官們紛紛朝著末尾看去。
只見李斯居然走了出來。
嬴政看了蘇劫一眼。
頓時心中一震,李斯雖然是客卿,但是,他嬴政卻是知道,李斯乃是蘇劫的人。
現在李斯忽然走了出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居然站在了楚國這一邊。
難不成,這是武侯的意思?
可是嬴政卻從蘇劫身上沒有看出半點意外之色。
然而,三日前。
蘇劫在殿前將儒家罵得是體無完膚,顏面掃地,現在怎么可能又來支持寬法呢?
熊啟大笑,說道:“此乃朝政之議,若有異見,盡可磋商,不知客卿有何高見?”
見到李斯出來。
熊啟滿懷大笑。
三日前,李斯深夜前來拜訪。
便很快闡明了他的意思,那就是支持寬法,支持王道。
等到李斯走后,負芻更是對李斯大為欽佩,便說道:“若是由李斯出面,說服秦王的把握就更大了,反而用不到他負芻了。”
此時。
在朝野僵持不下,李斯出來,就是最好的時候了。
這也就是李斯委托熊啟,在朝野上和秦國本土的臣子進行爭論。
嬴政更是若有所思的朝著李斯看去,李斯是什么人,雖是太傅提拔的人,但是同樣是他嬴政信任的人。
包括,讓他嬴政如何忠義兩全,這都是李斯提出來的。
故李斯肯說,他嬴政還是頗為期待的。
嬴政笑道:“客卿之論,寡人望之,不知客卿對當下變法之局,如何看待!為何認為御史和丞相所言不妥?”
李斯來到大殿前。
稽首說道:“因為丞相和御史皆認為,秦法須臾不可偏離,但為何不可變?那是因為視當下秦法為大道,但李斯認為,此言大謬。”
王綰怒聲說道:“客卿的意思是,秦法是小道?”
李斯搖了搖頭,這才說道:“秦政護法,無可非議,然而,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于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李斯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若視商君之法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了嗎?”
嬴政聞之,豁然開朗。
道:“繼續說。”
熊啟也不由吸了一口氣。
暗道李斯此話厲害啊。
商君為什么要變,那就是圖存啊,若是法不可變,叫什么商君之法呢。
后人卻拿著商君的法當做金條玉律,這不就有違了當初商君的道嗎!也就是說,商君自己都是認為法是要變的,要應時而變,目的是圖存,圖強。
王綰,馮去疾更是面面相覷。
“這??!!”
就連蘇劫都暗中驚嘆,這李斯當真了得!真是個大才!
李斯再次說道:“既然是唯求變圖存,法令又不可缺失,那為何不補全秦法之不足,糾秦法之缺失,使得秦國法統成為萬世垂范,據實而論,諸位和大王之所以今日在朝堂中做此爭論,不正是因為,其實在諸位臣子和大王心里,商君法制之缺失,已然日漸顯露了嗎,李斯看來,其根本弊端在于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罷了。”
李斯的話,無疑是戳到了許多人的心坎里。
然而,此刻宗室和熊啟一幫的楚人,更是跳起來,道:“客卿此言極妙!正是如此!!!”
馮劫忍不住,走了出來,道:“客卿此言謬以,客卿所言,豈不是說秦法失德,秦法若失德,豈不是大王失德,先王失德,百姓失德!”
馮劫的話,讓熊啟等人面色一白。
這話,可不敢說啊。
李斯不以為意,說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舉,寬政緩刑,是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余猶見羞辱,所以潁川之民,并未反對法制,而是反對羞辱之刑罰而已。”
李斯接著說道:“譬如,棄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故民怨,李斯以為,若是大王改變此刑,變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以,為何定然要烙面呢,此時,不就是法容于德,大王德法兼備,又不失商君之法了嗎。”
李斯道:“大王,山東六國多言,秦人不覺無鼻子丑,由此可見,秦法若是施于曾經的山東臣民,必然會有亂局,所謂,坤厚載物,眾位心中所想的秦法之缺失,不正是如此嗎,秦法失在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可成萬世之厚,維修法德,以法治御王道,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
蘇劫聽到李斯的話后,不由大為贊同。
歷史上,后世多有感懷秦國的刑罰。
所以才有了后來重用儒家的事出現。
這都是為了避免和秦國的結局一樣。
李斯,提出郡縣制,應用了兩千多年,此時,所言的法制御王道,更像是千年后的國策,是長久昌盛之策。
然而,熊啟也變色了。
此前不是說的,王道寬法,王道御法么,怎么現在變了?
不過,此時不是糾結的時候,管他是什么,只要秦國變法,楚國就有了時間。
嬴政頓時若有所思起來。
這般大事,雖不能一語篤定,但是不難讓他能夠感受到這其中,蘊含的商君大道。
嬴政忽然看了一眼蘇劫,若有所悟。
王綰高聲道:“老臣不如此認為。”
李斯看著王綰,道:“此乃學術之論,丞相但講。”
王綰道:“秦法雖嚴,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在于王侯于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胄居多,而庶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于道者黥,數十年來,果真棄灰而受黥刑者,至少關中,萬中無一,若非此次為了以正國法,潁川何以動刑?如果如客卿所言,將棄灰者的刑罰改成城旦三日,安知秦國街道不會污穢飛揚?”
馮去疾說道:“大王,臣附議丞相之言,李斯所言的法制御王道,還是儒家所言的王道寬法制,皆其根由,都有王道,然而,曾經山東六國到是皆行過王道,然而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只能使得貴胄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最后如何?山東列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若是如此,法德何在?反觀秦國,重刑而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制大德?”
李斯頓時說道:“二位所言,和李斯所言不一樣!”
王綰二人相互一看,問道:“有何不同,皆是王道!”
李斯說道:“二位所言是王道治國,李斯所言,是王道法制,唯對秦而言。”
王綰道:“即便對秦,也是不通,商君變法,本是反數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強國范式,若以半點王道治之,侵蝕秦法根基,必將秦法漸漸消于無形。”
龐毅聽著眾人爭辯。
忽然,對著贏信使了一個眼色。
贏信見狀,立刻走了出來,道:“大王,臣不通秦政,但臣卻知道,一旦行了半點王道,對秦國的兵士有害無益。”
“什么?”
秦國最重要的環節,便是兵士。
嬴政聞言,心中一震,問道:“將軍所指為何?”
贏信接著說道:“一旦行了王道,那秦國的虎狼之軍,便是王道所言的義兵,那時候,秦國的兵馬高舉著義兵之名,去行霸道之事,便是王不王,法不法。”
贏信接著說道:“雖說客卿口里的王道,只為了糾秦國律法嚴苛,但是,秦國的律法貫穿朝野,無人置身于世外,其中軍旅之嚴,尤勝于庶民之嚴,那按客卿所言,是改還是不改呢?”
嬴政頓時皺眉。
他到沒有想到這個環節。
龐毅等人看了王綰一眼,見到王綰神色頓時松緩了幾分。
贏信再次說道:“荀子之王道,王道之義兵,義兵號稱天下良藥,以誅殺暴君,振奮苦民為宗旨,然而,懲罰暴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吊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也是義兵,那大秦那個時候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諸侯的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關中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大秦興兵一統華夏,這還叫什么義兵和王道呢。”
李斯聽完眾人的話。
此刻也是正襟危立。
等到堂上,在也沒人說話,而是看到,所有的人依舊看著他。
李斯不由輕笑,隨即沉穩泰然的說道:“義兵之說,兵道之一也,與將軍所言的興兵謀國是兩回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秦國滅三晉,化三晉,亦是義兵也,故義兵之說,不涉及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秦國,論富論強,天下何人可敵?將軍高遠之論,李斯以為杞人憂天,更是不著邊際,亦不足以與之計較,若是老成謀國,唯以視當下之法,優勝之法,使秦國大富大貴,而后萬事可論,否則,惶惶之志,糾糾老言,突然莊周夢蝶。”
頓時。
殿中肅然無聲,喘息聲清晰可聞。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道:“莫非,客卿之心,是想取商君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