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相邦府邸。
熊啟面色蒼白,容顏疲憊,不知經歷了何等事情,直到深夜才回到府中。
熊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飲盡,心緒才緩緩平復,一百余儒生被罵的怒血攻心,孔鰱更是昏迷了兩個時辰,儒家此番受辱,可謂百年罕見,怕是已然傳遍咸陽。
美名沒獲得,笑話到是給了個足。
熊啟暗罵了一聲:“自作自受!”
今日,大王幾番相邀入宮,儒家順勢而下,也就沒有后來的事了,該做給百姓看的事情,本也算達到了了目的,偏偏聒噪不休,不肯入殿,這下好,被武侯給罵的無地可容!
負芻走了進來。
面色也不太好看,一見熊啟,立刻問道:“兄長,老師身體可還安好?”
儒家弟子早被帶進了宮中,具體如何,誰也不知。
熊啟抬頭撇了負芻一眼,不好氣的說道:“尚好!修養兩日,補補血氣便可安然無憂。”
負芻微微點頭。
熊啟見負芻似乎不是太過緊張,轉而問道:“儒家今日顏面掃地,孔鰱屢屢挑釁大王,你等本是為秦變法行事,可今日偏偏做了違背秦法之事,你就不怕大王一怒之下,依法殺了孔鰱和你儒家子弟?要知道,這也絕非不可能之事,到時,殺人事小,勿事為大,兄長權你一句,切莫在如此行事,今日你應該看到秦侯是什么人了吧,若是再出了事,你可別怪兄長到時候保不住你們。”
負芻點頭。
道:“多謝兄長教誨,秦侯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直到現在,弟弟都還心有余悸!此人當真厲害。”
熊啟冷哼一聲。
負芻見熊啟依舊面色不善,這才接著說道:“大王絕不會殺儒家,兄長大可放心,絕不會誤了大事,今日之事,卻乃儒家不查,若非秦侯太過匪夷所思,儒家今日必然會讓大王就范,不過,今日之后,我等便可行事,兄長消氣。”
熊啟氣就是氣在儒家不識抬舉。
大王既然相邀了,也就是達到目的了,可偏偏如此去做,關系到楚國的興衰,他如何不氣。
不過,此時見負芻言之灼灼,不由也看了過去。
負芻笑道:“兄長,商君有言,有功于前,有敗于后,不為損刑,有善于前,有過于后,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法,而且,今日,說道根本乃是列國王道之說,儒家仁政之論而已,大王若殺,豈不落天下之口舌?”
負芻的意思是。
在秦國,前面你有功,后面你有敗,可以功過相抵,不至于殺人。
儒家雖然沒有功,但是是懷著立功的心思來的,說到底,也只是儒家仁政之論,并沒有罵過任何一句秦法,大王如何會殺人。
負芻繼續說道:“儒家并非針對秦法,而唯指秦法的缺失,這并不是秦法的根本,儒家并非針對秦政,而是指出秦法的弊端,亦非秦法的根基,儒家并不單言商君,只是說出商君的偏頗,而不是非議商君的大道,儒家今日所言雖或有缺失,但是,以大王,秦侯和滿堂文武的才智,不難看出,儒家所言自然有其道理,事關秦政,如何會不深有所思呢?”
熊啟聞言,頓時若有所思起來。
他是秦國的相邦,變法改革,他是第一手抓,負芻這么一解釋,也確實如此啊。
隨即微微點頭。
道:“以你的意思,你認為,大王真的會考慮?”
負芻說道:“儒家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王道儒家之仁政,確實秦法本體缺失之仁政,可是今日,武侯說的卻是恢復井田禮制之仁政,于儒家仁政還是有所區別的,今日所談的仁政,武侯口中之矛,非儒家之矛,武侯口中之盾,非儒家之盾,此乃武侯罵人之時,刻意曲解了。”
熊啟冷哼一句,道:“本相看,到是沒曲解,你來之時,于我說的是王道寬法,此乃以法為本,可今日殿前,孔鰱說的是王道御法,以王道為本,你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負芻也是面色有些尷尬。
最后才說道:“此乃卻是儒家有所失言,不過,兄長只需知道,大王必然會深深思量,否則,豈會將老師帶入宮中,這幾日,朝政必然會大議,兄長可要做足準備啊。”
“相邦,客卿李斯拜訪。”
門外,突兀的傳來一聲傳訊。
熊啟和負芻二人皆是一陣意外,按道理,這個點了,還來拜訪?
負芻道:“李斯?”
熊啟道:“此人乃是楚國人,初來秦國之時,乃是呂不韋門下的幕僚,后來,投奔了武侯,成為秦王的長史,如今已然貴為客卿。”
負芻驚愕的道:“客卿?看來,此人到是大有才學啊,不過,此人乃是武侯的人,此時來拜訪兄長這是為何?”
熊啟想了想,道:“怕是因為今日儒家之事。”
負芻道:“此人既來,必有大事,既然如此,兄長與之商談,負芻告退。”
熊啟擺了擺手,說道:“不必,他又不知你是誰,若是不錯,此人必然是為寬法之事而來,你也不如聽一聽。”
李斯一進門,立刻笑道:“李斯深夜叨擾,事出有因,還請相邦恕罪。”
熊啟笑道:“客卿來相府,本相亦好生意外,不知,客卿此來所謂何重要之事。”
李斯看了一眼負芻。
熊啟笑道:“此乃本相的心腹幕僚,負芻,當其面無不可言。”
李斯心中一震。
若不是此前在武侯府知道這負芻身份,此時怕是還真不懷疑。
果然,儒家來到咸陽還真的找了熊啟。
既然如此,那今日白天,殿外的事,這熊啟,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李斯立刻收斂心神,說道:“今日儒家殿前勸法,李斯深有所感,認為秦法已到了當變之時,相邦執掌朝野樞紐,若行變法,便因相邦而起,李斯此來,就是想一問相邦的意思。”
幾日之中。
朝堂上,確實掀起了風浪。
這也不乏嬴政確實在認真的思考,以及宗室和熊啟的暗中推助。
至少,潁川的事情,并沒有落下帷幕。
嬴政的眼眶有些發黑,可見,幾日并未休息好。
龐毅說道:“大王,秦國自變法強國以來,至今已有百余年,山東列國昔日便是無日不在非議,不在抨擊挑剔,如今秦得關外之土,臣民千萬,臣以為可緩緩刑之,否則,畢生當年關中之亂,大王應該知道,當年關中變法,讓臣民服從,都花了二十年,如今,關外才一年不到,一旦生亂,社稷不安啊。”
一時間。
宗室大臣各個站了出來,紛紛附和。
秦法當年在實施變法,那是殺的血流成河。
可是如今,秦法不是不可繼續殺,而是,現在的時勢不允許秦國再繼續殺。
嬴政看向熊啟,說道:“寡人多日以來,也有所思量,但是,秦法乃是秦國的立國之本,若不施法,關外亂,若是變法,秦國亂,同樣是社稷不穩,那這其中,可有兩全之法?”
熊啟說道:“大王,以今日之秦政來看,當年諸子所言,其實也并不是沒有真知灼見的。”
嬴政問道:“哦?寡人愿聞其詳?”
熊啟接著說道:“譬如,當年墨子之兼愛說,孟子之仁政說,以及荀子之王道說,均對秦法有所非議,非議之要害,皆只有一處,便是責備秦法之嚴苛,若是寬政濟之,則秦法無量,秦政無量,平心而論,秦法也絕非萬世不移的金科玉律。”
熊啟的意思很明確。
秦法是可以變的!
然而,這一句話,朝堂上頓時嘩然。
王綰作為秦國本土派,頓時按捺不住了。
王綰走上前來,稽首大聲說道:“大王,臣有異議。”
嬴政看去,略有頭疼,說道:“講。”
王綰道:“誠如宗正和相邦所言,秦法雖苛,但也有百年不變,秦國百姓也無半點呼聲,倘若因為山東列國和諸子的咒罵之詞而摒棄當改之錯,無異于背棄孝公和商君變法的初衷,于秦來說,得不償失,因此變法,不得不慎。”
熊啟等王綰話音一落,頓時看去,說道:“秦國乃是法家治國,法家治國,何謂法家?求變圖強者,謂之法家,治國如同治學,唯求真知,可達大道,何謂真知?莊子云,得道之知謂之真知,何謂治國真知?能聚民,能肅吏,能強國,治國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使秦法秦政合乎大爭潮流,而更具大爭實力,變法有何不可?”
頓時!
附和者皆有不少,兩邊驟然喝罵了起來。
馮去疾見狀,立刻說道:“大王,臣等十三人,多日商議,認為商君法制乃是秦國法之大義所在,而且,商君之法在秦國經歷了百余年的考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乃是大秦萬世不易的治國大道,一旦變法,不管是王道寬法,還是王道御法,社稷將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