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翊的回應比穆典可想象要快得多,霹靂手段,全不似他一貫細雨浸潤的作風。
杭海死在了兄嫂的肚皮上。
不早不晚,就在杭家老太被活活氣死,杭家老大怒陳杭海欺兄霸嫂,侍母不孝三大條罪狀,將丑聞散布得人盡皆知時,聞糧而來的叛軍跨越三縣,直搗刺史府,在所謂的“空倉”中發現了整倉整倉的新糧,一怒之下火燒刺史府。
府兵潰敗,監牢被毀。宋舟遠一行被人趁亂救出,同時抹去了案卷上的所有記錄。
接下來,就不需要容翊親自出手了。
穎水北溫家作為被劉顓選中用以朝堂制衡的新晉權貴,理所當然地成了容翊的老對頭——幾起幾落的右相寧玉的新對手。
寧玉一派只要緊抓住杭海悖倫氣死老母以及積倉壓糧,致使荊州十六縣大亂這兩條罪名,就足夠寧海被鞭尸十回八回了。
已經死了的心腹,溫長纓撇開都來不及,就算知道事情有蹊蹺,也決然不會冒著沾自己一身腥臭的危險去給杭海翻案正名。
容翊這一手的毒辣之處也在于此——杭海死了。如果他還活著,作為一只張在富饒之鄉的大錢袋子,溫長纓怎么也得撈他一撈。
穆典可看完信,默了片刻,感慨:“容翊此人當真惹不得。”
若非她是知情者,定和會那幫建康老政客一樣,壓根不會將此事往風輕云淡,溫雅得一塌糊涂的容相爺身上想——太粗暴了!
弗論容翊此刻正掛著一個閑職,養老揚州,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能量!
“你才知道。”常千佛道,“你看這朝堂上的新貴換了一茬又一茬,總不過短短幾年光景,沒有哪個能真正把方容驅逐出權力場,就知曉容翊手段厲害了。你啊,算是少有的打過方容耳光還能全身而退的。”
穆典可還有些沒緩過來,想也不想地來了一句,“感謝柳青蕪?”
不久后,方顯的信也來了。
字里行間看得出他的痛苦與掙扎。
陳寧不愧是朝野出了名“酷吏”“干將”,奔赴荊州之前,他招買了與萬興幫有水上利益沖突的江湖幫派,一天之內就在江面上沉了萬興幫十一條商船。
身為十六縣反民背后軍師的錢裕一自顧不暇,陳寧一鼓作氣擊潰叛軍的抵抗,將十六縣反民盡數剿殺,因此立下大功,再次官升一階。
對于從小受圣人教化,立志守護萬民太平的大將軍方顯來說,這樣的結果是他不想看到的;而對于肩負使命,要險惡的朝堂傾軋中保全族人的方氏廷先來說,他不得不扶助陳寧,讓這個明面上的孤臣走得更高更遠。
這正是方顯最大的痛苦所在,他沒說,但穆典可看得出來。
常千佛給方顯回完信,穆典可又讓他加了一句。
——方顯你該練練字啦,太丑了!
她一點也沒有惡作劇后的快樂,趴在案頭悵然望著紅瓷瓶里的白梅花,想起那年穿著一身來為她送嫁的唐寧。
唐寧從不主動來信,和霍岸一樣。
偶爾她心血一來潮,想起寫信問候這位舊友,唐寧的回信無一例外字寥寥,“忙著。無事勿擾。近日又研制出一味新毒,先寄于你。銀錢后付。”
這樣一個硬邦邦的女子,當年也曾為了追隨她心中的英雄,拋下一切,在姑蘇的怡幼院里做過好幾年教書先生,熬出過一鍋又一鍋麥芽糖…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除夕前一天,霍岸的信從南翩翩來。
這也是他離開常家堡以后給穆典可寫的第一封信。
信中感謝了常千佛和穆典可送給他的新婚厚禮,還隨信捎來了回禮——送給穆典可的是一方蠟染藍布帕,送常千佛的是一大包三小包配料不同的茶葉。
霍岸說,他的妻子是一名白族女子。
白族女子成婚后會將發辮綰成髻,包上蠟染的藍布帕;白族人招待貴重的客人,會敬上三道茶。
布帕是他妻子親手染制的;三包茶葉也是妻子親手炒制,按“苦茶”,“甜茶”和“回味茶”三道茶的用料一一制料配成的。
所以送茶,是因為他妻子很想邀請常千佛夫婦到他們家里做客,而霍岸同她說了,兩人事務繁多,可能沒什么機會到滇南來。
這真的是穆典可見過霍岸話最多的一次了,盡管只是寫在紙上。
“霍岸妻子手真巧。”她如是言,“霍岸一定很愛他妻子。”
常千佛坐在穆典可對面剝橘子。
因穆典可不愛吃橘絡,他仔細剝凈了橘瓣上的每一條細絲,溫柔地喂送到妻子嘴邊。
“比我差遠了。”他說道。
穆典可習慣了他不時幼稚的言語和舉動,笑著附和,“自然,我家夫君英明神武,溫柔又體貼,哪個比不上。”
眼看窗外天色昏了,她忙又提醒,“該去接三個小家伙回來了。明兒除夕,得大早去給太爺爺賀歲。”
“接回來作甚?”常千佛不動如山,“住合生堂,賀歲不是更近便么?”
聽起來似乎有理,但想想總覺得哪里不對呢。
常千佛沒有給妻子太多閑暇思考這個問題,以明日早起為由,哄得穆典可早早洗漱上了床。
睡是睡不成的。
穆典可的手指插進常千佛旺密的黑發中,無意識揪緊,一泡春水眼迷離,頭頂上的百子千孫帳天塌地陷似地搖,已經劇烈晃動大半宿了。
她什么都看不清。
唯有感知是清晰的。要命地清醒!冷不丁一個浪頭打來,將她拋向高空,她在抖動如篩的戰栗中嗚嗚咽咽地叫出聲來,跟著那道循循善誘又惡質的嗓音,也開始說些胡言亂語的話,引那浪頭更重,直至要將她渾身碾碎…
還是讓這廝忙一點罷!
小死徐緩回魂,她在迷迷糊糊里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打從一睜開眼看見那張臉,常千佛就在笑。
等她揉著腰,提著直打顫的兩腿走向梳妝臺,這渾人笑得更猖狂了。
穆典可反手把梳子摔到了他臉上。
每回常千佛給穆典可梳的發髻,出門走一遭,總會受到眾人的盛贊,相反她自己梳頭時就不會。
今天也不例外。
常懷璇正對著大門口,俯身給雙胞胎擦手,一抬頭,看見攜手走來侄子侄媳二人,目中閃過了一抹驚艷意,笑道,“可可今天這發式真好看,更襯得臉小了,口脂顏色也好看。”
“口脂大姑姑送的。”穆典可含笑作揖,“小姑姑新年好!”
雙胞胎“蹬”“蹬”跑過來,一左一右地親了娘親好幾口,也夸開了。
“娘的頭發好好看!”
“發簪也好看!”
“衣服漂亮!”
“眉毛也漂亮!”
“娘可真好看啊。”
居彥真是受不了這兩個小馬屁精了,已經是大孩子的他,眼光才不會這么浮淺,慢悠悠地掃了一眼親娘頭頂的烏云鬢,壓軸道,“這么復雜的樣子,一看肯定我爹給梳的。”
今年的除夕比去年更熱鬧。
雙胞胎大了一歲,變更加能說會道,還能跑進跑出地幫忙搬東西了:一支筆,一只花瓶,一個布墩…還能幫爹牽春聯,給娘遞雞毛撣子。
常居彥也被允許搭梯子上梁除塵了。
常懷璇的左臂還沒有恢復完全,多年不用,有些欠靈活,但不影響她給居彥做各種精致花樣子的點心,又給雙胞胎包了愛吃的金黃蛋餃。
年飯過后,照例全家一起守歲。
福伯拿來幾只白薯,放火盆里煨著,笑說,“少夫人嫁進來的頭一年,和公子爺一起守歲,就愛吃這口烤白薯。那時候小姐還沒有出嫁,烤了花生,三個人搶的喲。”
憶昔舊事,穆典可不禁赧然,因胃口太好吃太多而被大夫要求把脈的,她恐怕是第一人了。
常千佛逗居彥,“你娘那年就是吃了好多白薯才有的你,咱們居彥是白薯精變的,可不能吃自己,等一會不要跟你娘搶哦。”
常居彥心想他爹真是夠了。
為了給媳婦搶口吃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爹,我長大了,早就不聽精怪故事了。”小家伙無奈地說道,“我是不會跟女孩子搶東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