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后,梧桐樹上最后的幾片枯黃葉子也凋盡了。稀疏枝干將三五夜的月光割裂,投落石板如斑駁的清霜。
常千佛坐燈下給穆典可手掌上藥。
掌心皮肉是叫她自己生生掐爛的,可見她當時心中有多懼,有痛。
常千佛深覺后怕,指腹沾著沁涼的淡黃色藥膏輕落下,引穆典可絲微吸氣。那聲如同有形質的絲線,從她掌心連到他心里,牽動著一處痛。
記得剛認識她的哪會,她總是受傷。那時候女孩子很剛強,不像現在,疼了還曉得撒嬌,嘶一聲。那時他就想,將來要將這個姑娘帶回家里藏起來,他必惜她,護她,不讓她再受一點傷害。
他如愿娶了她了,卻沒有實現當初的諾言。
“我沒保護好你們娘倆。”他說道。
這個人從來都是明朗自信的,尤其在她跟前,總是嬉皮賴臉,沒個正經樣。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可見得心情糟透了。
穆典可抬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常千佛的臉龐。他把頭歪過來,微涼臉頰緊貼著她的手掌,汲取一點溫暖。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總跟著我們。在做的事,也是守護,驅邪逐病,守護更多的人。”
穆典可輕聲道,“何況居彥出事時,我也不在——誰都想不到的。”
常千佛沉默,抬她的左手,將白絹布綁纏在那只略顯得瘦的纖手上。
“我沒想到,你到了我身邊,還會受苦。”隔了一會,他說。
穆典可曉得,他這是鉆牛角尖了。再與他說道理,說得再有理,他都能找到話來反駁。遂傾身抱住了他。
常千佛把頭臉埋在穆典可肩上,兩人沉默著相擁,許久未言。
他不知道可以說什么。
妻兒有難時,他不在身邊保護;事后也不能拍著胸脯,說一定能為他們出了這口氣。
——那是他的親姑姑。現還在病榻上,重傷不醒。
“她并沒有真的想殺居彥。”穆典可曉得他的心事癥結所在,徐緩說道,“我過后想了想,若她有殺心,不等我去,居彥就——”
她拒絕說出那個字,光只想一想就覺得剜心一樣痛,“中間我騙她,說要借居彥一用,她還很緊張,問我到底要做什么用場…興許,她只是想給自己失去的孩子討個說法。恨爺爺,恨三姑姑,又沒有辦法真正恨他們,所以要用這樣激烈的手段引他們注意,讓他們看到自己當年所受的痛苦。”
“可是她傷害居彥了。”
“是。”穆典可的眉目一瞬間冷,“所以就算她有再多苦衷,這一點無法原諒。”
她抬手托了常千佛的頭,側臉與他耳鬢相廝磨,輕聲地,“可這不是你的錯。”
常千佛就勢將穆典可擁到了懷里,緊摟著。
“你知道嗎,我最初娶你進家門的時候,一心想把你當只米蟲來養的。”他說道,“可現在發現做不到,我沒有能力予你那樣的生活。”
穆典可笑了,“養得又白又胖嗎?”
“我不想要那樣的生活。”她讓他箍得不舒服,扭動一下,嘟噥道,“且不說沒人有那種能力。像我這樣的姑娘,娶進門都是要冒著被滅族風險的。你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勇士了。”
“瞎說!”常千佛打她嘴,問道,“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
“有你。”穆典可想了想,又接一句,“做我自己。”
她在他懷里仰頭,兩指張開如剪刀,撐著他的嘴角往上提,動作調皮,神色卻鄭重,“至于多出來的那些,是在基于此的前提下,后來一樣一樣添加的。你予我的保護,不是撐在頭頂上的傘,下雨天晴都不能斷。是內生的力量:希望,熱愛…有了這些,傘我自己會撐。”
常千佛終是笑了,“說得我似乎很好。”
“你本來就很好。”
常千佛低頭在穆典可額頭上吻了一下,心中霾氣盡掃。
他本就是個開闊達觀的人,只不過一時想窄,鉆了牛角尖。所幸他有個聰慧又善解人意的妻子,懂得如何將他開解。
今天的事情,即便他沒有陪素衣去黛山上采草,也一多半會發生。
畢竟他不能時時伴在他們母子身邊。
今天躲過了,明天也躲不過。
如果孩子的母親不是穆典可,換做其她任何人,在那樣的情形下,難保不情緒崩潰,哪句話或哪個行為不當,刺激到常懷璇,一場慘劇就釀成了。
如果幸運,孩子遭受一番折磨之后最終化險為夷。一個普通的母親最有可能做的,也是在痛苦和后怕情緒的支配下,指責他這個父親在關鍵時刻的缺席,指責他的家人并連帶怨恨他。
得妻如此,他想自己真的是太幸運了。
穆典可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冬夜的北風吹得緊,梧桐樹上已無黃葉可落,只聞樹枝風中篩打的聲音。以及,耳畔丈夫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小居彥細細勻勻的呼吸聲。
浮世有三千,而這一刻,這一小方天,就是她的整個浮世人間。
這樣的夜晚,還有很多個。
張伯進門時,眉毛上有凝結的白霜。
顯是在外面等了有一會了。
穆典可喚芷言去沏壺熱茶,又催促在里間給居彥換尿布的常千佛快些出來,不要讓老人家久等。
“不找公子爺。”張伯道,“老太爺說了,此事問少夫人,該如何處置,皆按照少夫人的意思。”
照她的意思,當然是誰要殺她的兒子,她就要誰死。
常懷璇昏迷未醒且不論,那個叫木香的老婦是真的惡。她編得一連串的鬼故事哄常懷璇對居彥生厭妒生恨,卻并非針對自己或者常千佛,純為斷常家的子嗣。
簡直惡毒。
“那老婦是什么人?”穆典可眉間凜然有殺氣。
她不關心這背后的恩怨,但張伯特意走了一趟,既有話說,該聽的還是要聽。
常紀海予她話語權,是出于愧疚,但她不能遷怒。
“幺老太爺的夫人程氏的陪嫁丫鬟。”張伯說道,“程氏二十多年前過世了。歸寧完后回常家堡途中,投入渭水中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