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教穆子衿言中。
霍岸第二日便上梧院辭行了。
其時穆典可剛把小居彥哄睡著,抬頭見著沐晨光站在檻外的霍岸,便把孩子給了小葉,教抱回屋里去睡了。
笑著招呼道,“霍岸來了?進來坐。”
霍岸依言進門,穿過堂屋明暗交接的界線時,身形仿佛滯一下,是步態太過沉實的緣故。
相識有年,他幾乎沒怎么改變,無論容貌,身形,還是沉默時不卑不亢的態度。
像她初次見他時那樣。
那時她遠遠路過,看見司教的外甥偷偷絆了霍岸一腳,致他訓練時失手,重創了同伴。司教自然也看見了,卻選擇包庇外甥,處罰了霍岸。
隱忍的少年袒背站在烈日下,任荊棍落下將皮肉釘開裂,咬牙一聲不吭,也不分辯,眼中有極堅定的光。
正是那種光將她吸引。
她跌眾目將彼時尚寂寂無名的霍岸從地字宮提了出來,一路提攜,至他升任第三座上君。
王書圣滁州叛亂時,翟青選擇站到王書圣那一邊,理由便是她偏袒霍岸,有霍岸在一日,自己做到頭也只是個首座上君。
此怨憤之言,也是實情。
她后來愈發懂得霍岸眼中那份堅定——他知自己要什么,為什么而忍耐,便能忍耐一切。不因榮辱悲喜,不以褒貶易志——因此愈發欣賞他。
只可惜,天下無不散宴席。
曾經的并肩戰友,終有一日因各有所求而分道揚鑣。
面前食案上置有一籃染霜柿子,晶透瑰麗,色紅如火,是蓀儀清早從小樹林采摘來的。
她忙著逗居彥玩兒,還沒來得及吃。
遂拿了一個給霍岸。
“長安新豐縣特有的‘火晶柿子’,無絲無核,豐腴多汁,很是爽口。”穆典可笑說道,“也奇怪,洛陽與長安氣候差不太遠,一樣土分,移栽過來后,口感就是不如。不過比普通柿子還是強上許多。”
霍岸低頭看手上紅柿,赤如火,亮如晶,確實不同尋常。
比案上那一籃同枝同源的柿子…也更動人。
“我是來向姑娘辭行的。”霍岸說道,“來前見過公子爺,公子爺允準了。今日走。”
這般倉促。可見得去意急切。
“我聽二哥說過了。”穆典可唇邊笑意有些勉強,“是要繼續回明宮效力么——見過徐攸南了?”
霍岸沒有否認。便是她說中了。
明宮是個易進難出的地方,尤其是霍岸已升至六座,人才難得,沒道理輕易放過。
只因當初她帶走霍岸和梅隴雪,是金雁塵默認了的,故無人追究。
但不妨礙徐攸南有心。他不拿大刑宮規強留,卻能說得人主動留,即使心性堅定如霍岸者。
“這個老家伙跟你說了什么?”穆典可挑眉道。
霍岸顯然不想說,“姑娘放心,屬下不會做背棄家國,戕害同族之事。”
他頓了頓,“…此去從心,是為自己做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從心,那便是有未完心愿,未竟之志,強留他在此處只會束縛了他的手腳 穆典可想,自己終究不如徐攸南善察人心。
徐攸南所以能成為一個天才的說客,蓋因他總能精準地抓到對方的心思,知其所愿、所求,稍加煽動,便攻無不克。
自己與霍岸并肩作戰多年,卻從不知他真正想要什么。
“你想好了嗎?”她又問了一句。
霍岸點頭,語氣也堅定,“想好了。”
穆典可就不挽留了。
正如穆子焱所說,天地廣闊,男兒自在。常家堡再好,不是霍岸留戀的,那便放他去江湖跑馬,風雨里博弈。
“我看今兒天氣挺好的,不急的話,陪我去小樹林打些柿子罷。”她笑說道,“帶一些路上吃。”
小樹林離梧院不遠,是座小山,其上遍植果樹:桃李杏,枇杷,桑葚…應有盡有。
柿子樹有一小片,有三株樹形與其它稍異,便是穆典可說的從新豐移栽過來的火晶柿子。長在西南角。
秋去冬來葉盡凋,褐枝遍掛紅燈籠。
霍岸是打柿子的好手,竹竿上綁了鉤子,地面鋪上軟草,長竿順枯枝一劃,紅澄澄的圓柿紛滾掉落,如下紅雨。
穆典可站樹下仰臉看。
秋陽不驕不躁,穿過空闊的禿枝縫隙潑灑下來,照得紅柿子更加透亮,又將她的臉映得柿子一樣紅。
笑顏與柿俱動人,是經霜后才有的凜冽風姿。
“破了。”穆典可提醒道,“這根枝條細,會避讓,你手太重了。”
她早就躍躍欲試,趁此機會就奪了霍岸手上竹竿,自己來打,眼明手快,瞅準枝上一溜果蒂,錯手一劃,勾勾準——畢竟是用劍好手。
霍岸提筐去撿陷落軟草里的柿子,看她勾打得盡興,笑著提醒一句,“一棵樹上得留幾個,給越冬的鳥雀啄食。”
“還有這講究?”穆典可訝然道,“倒也是,大雪一埋,留下過冬的鳥兒想覓食就難了。”
因笑,“看不出來你還這么細心。”
“是小時父親教的。”霍岸說道,“樹上總要留幾個果子。遇欠年,果樹結實少,還會在雪地上撒些谷子。父親說,留鳥最長情。”
“那你父親可是個善心人。”穆典可聽他說到“留鳥”二字時語氣有異,只裝作沒聽到,落竿又掃下一片柿子,笑道,“我可是一個都不想留,都搬回家囤著,留我越冬的時候烤著火吃。”
話雖如此,還是一樹留了十來個,星星掛枝頭,襯瓦藍天幕,有種清疏之美。
穆典可月子里讓人照料慣了,頗有些懶,連打了幾樹柿子之后便不肯動了,坐軟草上看霍岸一個人在那撿。
“從前,很少聽你說家里的事。”
她揀了顆皮薄透亮的柿子,拿袖子擦了擦,像是又回到從前交河飲馬,露宿風餐的日子,也沒個講究,就坐地上吃起來。
“只有一回,你當時是受了重傷,沙漠里又沒水喝,也不知道人是不是還清醒。說想吃自家門口種的柿子,還說你有個妹妹,小時常帶她上樹摘柿子。”
霍岸面容是真訝異。
“想不到姑娘還記得。”他說道。
“話少的人,難得與人言,如蚌吐珠,說的便都是最珍貴的心事。”穆典可說道,“該記得的。”
長樂宮是魚龍混雜之地,收留四方落魄之人,有惡人,也有苦命的人。
不知道霍岸提到的家門口那棵柿子樹還在不在,他的妹妹還在不在。
多半…是不在了罷?
穆典可又丟了顆柿子給霍岸,“坐下休息會吧,也不急這一時。”
霍岸從來在面前很少坐的,除非太累,或者像穆典可說的那回,傷太重,實在難以支持。尋常他總是畢恭畢敬的,站得也端直。即便后來進了洛陽,穆典可不再是圣女,這習慣也改不了。
穆典可只得又說,“坐呀。”
許是分別在即,不再如從前拘束,霍岸這回坐了。默默一會,也撿起地上的柿子來吃,甘甜流漿,確比普通柿子滋味要好。
“我若沒記錯,你應是長我一歲,今年二十二了罷?”穆典可吃完了柿子,掏出棉帕來擦嘴,又擦手指,“你與我二哥交好,情如兄弟。不妨我跟你也結個異姓兄妹,認你做兄長如何?”
霍岸柿子吃到一半,漿液濺到了衣服上,幾乎立刻彈了起來,“屬下不敢。”
萬年如一地自稱屬下,說了多少回他也不改。
穆典可頗有些無奈,“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還說什么敢不敢的?”
正色說,“自入洛陽以來,我便不視你與阿雪為手下,而是朋,是親,你如此,卻是顯得生分了。”
“姑娘寬厚,屬下卻不能僭越。”霍岸依舊不卑不亢,“護主本事分內之事。況姑娘于屬下有知遇恩,是大恩,更勝救命恩情。”
霍岸是個極穩的性子,向來處變不驚,此番竟叫她嚇到。
看來這兄妹是結不成了。
穆典可仔細擦完手,把帕子收回袖中,掏出一方刻有符篆的長方形曜石,通體烏沉,自深處透出來耀亮金光,如眼,是上等金曜。
“辟邪用的。”她說著遞來,“江湖上行走,總是兇險。我也不問你為何要走,要去哪里。但要記得,任何時候,平安最重要。如你遇到難處時,想起還有我這個朋友,需要我的幫助,我會很高興。”
霍岸遲疑了一下,伸雙手接了。
眸色依然靜,卻在看不到的地方,心中已掀驚濤駭浪。
“多謝姑娘。”他沉聲說道。
芷言這時就朝山上奔來了。
穆典可抬眼看看日色,出來有些時了。應是小居彥醒了,要哺食。
“我就不送你了。”她笑著與霍岸言,匆匆起身走。
霍岸拱手拜下,“姑娘保重。”
穆典可向來行事如此,她看重的人,必竭誠盡心相待,不留余地,亦不留憾。既不得已離別,便瀟灑放手,倒不必悲悲戚戚,作難分難舍狀。
這一走就沒有回頭。
直至那襲淡秋香色的背影消失在叢林盡頭,霍岸方直身,攤開緊握的右手掌。
掌心臥一方長條形的金曜石,金沙勻亮,于陽光直射下,光華流轉,像是要被隱隱環繞的紅云托著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