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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半條命

  議事廳的門大開著,心楊倚著門框睡著了,手里還捏著一卷未成形的艾絨。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

  茶案上點著一支白蠟,燈芯如豆,輕輕曳搖,照著空蕩蕩的廳室。常千佛人不在屋里。

  穆典可躡足從心楊身旁走過,進房間取了件薄衫,折回搭在她身上。轉到書案后坐下,等著常千佛回來。

  她實在走不動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案上攤開放著一卷脈案,黃褐紙張上滴了一大塊墨斑,筆也沒洗,隨手扔在桌上。想來是走得急。

  穆典可打來水,將書案上的墨跡抹了,又把狼毫湖筆浸到筆洗里涮洗干凈,掛上筆架。坐下慢慢收拾,剛把紙張跟墨錠擺好,一陣風撲進來,吹滅迎門蠟燭。

  屋內陷入漆黑。

  心楊似有所感,迷糊睜眼,扭頭往屋里看了看,并未發現什么異常,頭磕上門框,又睡去了。

  火石就在茶案上,穆典可也懶怠去取,尋了個舒服地姿勢歪著,靜靜一人坐在黑暗里等待。

  她喜歡把自己藏在暗處,從前是怕火,后來當殺手也需要。那樣讓她覺得安全。現在,又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是常千佛日常處理事務的地方,他就坐著這把椅子,用著這張書案,到處都有他的氣息。被靜寂的暗夜包裹著,沒有人看見她,她占著他的領地,有一種歸宿般的圓滿。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都快要睡著了,迷糊里聽見有腳步聲進屋。

  是常千佛,還多出一個人來。

  “…仔細看過,問題不大,身子略虛。”是常季禮的聲音。

  隨后悶悶一下,似乎常季禮抬手拍了拍常千佛的肩:“老常家的孩子,有什么看不開的?你認識她多久,他們認識了多久?生死過命的情分,豈是說拋就拋下的?”

  這回終于聽到常千佛說話了,他的嗓音很是低沉,透過暗黑夜色傳來,讓她的心揪一處,有些疼。

  “我并非與她慪氣,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

  “這事難辦。”常季禮嘆了口氣:“可你打算一直不說嗎?要是她哪天知道,你明明有救金六的——”

  常季禮的聲音被常千佛打斷了。

  “誰?!”他轉身對著書案方向,嗓音里莫名帶了恐懼。

  正倚門打盹的心楊被驚醒,站起叫道:“公子爺回來了?”

  跑著進來,在茶案摸索著尋著火石,“镲”一聲引燃,舉著觸燈往書案前走。

  書案側前方新設了一個黃花梨木的坐架,放著一盞銅蓮花燭臺,是不日前李通拿來的,說給常千佛晚上用,怕他熬著眼睛。

  那燭臺足有半個人那么高,從蓮花底座上生出一截藕莖,略帶點弧,往上連擰了幾道彎,頗是別致。

  繞藕莖生出數條觸須,端處各連著一個青銅小燭托,或斜或仰,或盤繞,姿態各異。就是那燭托,也被做成各種式樣:兩角的菱葉,四角的芰荷,或是平平展的浮水清圓,一共三十六盞。

  錯落燭光依次亮起,映出書案后那張慘白如雪的容顏。

  同樣白的,還有常千佛的臉。

  心楊察覺到不對勁了,猛地一抬頭,嚇得差點跳起來。

  “四小姐?”她驚叫出聲。

  她其實也是個機警伶俐的姑娘,只不過最近太累,人就有些迷糊,點了十多支蠟,全然沒意識到面前還有個人。

  一驚下觸燈脫了手,砸腳下,青磚上便多了一個黑黢黢的印子。

  “你先下去吧。”常千佛沉聲說道,眼睛仍然看著穆典可。

  心楊也看出兩人間的不對勁了,彎腰把觸燈拾了,匆忙退出去。

  “呀——”常季禮猛地一抬手,拍自己的嘴:“看我這不著調的最,就愛信口開河——”

  常千佛和穆典可都沒有作聲,常季禮自己尷尬地打住了——確實這話沒法圓過去。

  “二叔,您也回吧。”

  常季禮歉然看了常千佛一眼,嘆口氣,轉身走了。

  入了夜,風就涼了,夾帶雨絲寒沁沁地穿堂進來,銅枝燭臺上的燈火搖晃起來。

  隔著明滅飄搖的燭光,兩人久久地凝視互望,卻沒了往日蜜滴蔗流的柔情,各自眼中俱帶著傷,灼痛了彼此。

  “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終是穆典可先開了口。

  常千佛已完全冷靜下來了。

  從他開口問,到心楊進屋找火石點上亮,這么長時間,黑暗里一直沒有人回應。他便知道事情無可挽回了。

  他想了很多套說辭,然而無論哪一種,兩人之間的裂痕都不可避免地劃下了。

  “你希望是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穆典可搖頭,她像個被欺負了的孩子,眼淚忽就掉了下來:“我想聽你的真心話,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常千佛抿唇不言。

  他的眼睛很黑,沉靜下來的時候,又很深,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

  他寵愛著她的時候,眼里盛的是春水,讓她沉溺其中不愿出來;如今卻是一汪寒冷的冰水,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撲騰著,掙扎著,怎么都到不了岸邊。

  這個男人,她太了解他了。

  他看著清澈見底,其實心比海深;看似溫和好言商,可是他拿定主意的事,從來都不會改變。

  他打定了主意要金雁塵去死。

  “…徐攸南說,他當年拋棄我,是因為他的母親逼著他發下一個毒誓。他若娶了我,金氏一門生生世世不得安寧。我聽了,很難過…”

  她開始說話,絮絮的,腦子也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又不能不說,她總要做點什么才好。

  “…我覺得他很可憐。可是沒有用啊,傷害了就是傷害了,留下疤痕是抹不掉的。我也沒辦法再愛他了,我愛的人是你,是你啊千佛。”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曾經金家人,他們對我有多好。他后來…后來待我很不好,可是他也沒有讓別人欺負過我。

  他還沒能力的時候,佐佐木想欺辱我,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我面前,被人踢斷肋骨。他…他那么驕傲的人,為了我,他到處搜羅美女,向佐佐木諂媚。我看著他那么笑…我看著他笑——”

  她不堪忍受,雙手捂住臉,哭得渾身都在顫抖:“我寧愿自己去死,寧愿刮花臉去做個丑八怪,我也不想看他彎腰,看他那么笑…我跟我自己說,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一件,我可以原諒他對我所有的傷害,就這一件,值得我拿命去還。”

  “…他是這世上,我最親的親人。就像你的妹妹,你的爺爺,你有了我,也不可能將他們割舍…”

  這是頭一次,她哭得如此傷心,常千佛卻沒有上前來抱她。

  他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哪一句話,讓他的表情更加冷淡,眼神也更加堅決。

  那雙眼,像暗沉沉的深淵,能吞噬掉所有的秘密。

  “不是這個原因。”常千佛說道:“是因為我有私心。”

  他終于肯說話了。

  穆典可猛地把頭從手掌中抬起,濕漉漉的睫毛搓成了條,眼里的乞求與討好毫不掩飾。

  常千佛的心被刺痛了。

  “我是能救他,可是要付出代價:失去半條命,一生被病痛折磨…就是這樣,你還是希望我救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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