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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見人間

  七月十八,苦菜花出嫁了。

  雙親有似無,是穆典可置辦了一份嫁妝,將苦菜花從梧院嫁了。雖非十里紅妝,卻也足夠殷實。

  婚禮前三天,嫁妝抬去婁家,引得一幫鐵護衛紛紛跑來觀禮。

  調侃婁鐘:誰能想到你小子長這磕磣樣,還能討到如花似玉的媳婦,人家還愿意帶嫁妝來。

  婁鐘人逢喜事,更比往日大度,任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直把那嘴角笑得咧到了后耳根。

  有時人長得丑也是一種優勢。

  否則跑去宏里巷跟穆典可討教劍法的鐵護衛那么多,苦菜花怎么偏偏就盯上了他,從一開始的百般嫌棄加挖苦,到后來凈日支使他跑腿,跑著跑著就成了一家人…

  苦菜花不愧是徐攸南的弟子,竟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方顯,讓方顯給她隨了一份大禮。

  而據說當時方顯正與石沖在鄭老大夫家探討水利,恰逢其事,黔州牧公子也不能太小氣,出手了一卷古籍。

  蘭花俏出身簪櫻之家,雖行為放浪,卻是飽受過文墨浸染的。在教養女兒上沒少下功夫。

  苦菜花一眼瞧出那卷《蘭江亭》是孤本,就此展開,與石沖文墨切磋了一番。兩人相談甚歡,大婚當天,石沖竟還踱過去吃了杯酒。

  不能不說很有排面了。

  穆典可大著肚子,何況怕吵,并未前去觀禮。

  自然這些都是自封“洛陽百曉生”的常奇告訴她的。

  晚些時候,常千佛回來也同她說了此事,知她所慮何事,道:“方顯初來時,并未向我隱瞞欲結交石沖的意圖。據他所說,容翊在三年前四縣被淹之后,意識到大江堤防或有隱患,派人查驗了江河兩岸的舊工事,自那時便動了水利改建重修的念頭。然舊河堤工事牽扯到皇親貴胄,寧玉一黨亦多涉其中,引一發動全局,極易將一樁普通的水利工事演變成為激烈黨爭,徒增內耗。是故一直推延。但此政早晚要舉。容翊這兩年里,一直私下派人尋找有真學的治水之才。”

  說到朝中政事,穆典可就不怎么懂得了。

  但如方顯所言是真,寧玉這位舊相實在黑心爛肺之至,連關乎國運蒼生的治水銀子都吞吃。

  因問,“你覺得方顯此言,有幾分真假?”

  “以我對他了解,此事泰半是真。”常千佛沉吟道,“但方容要結交石沖,實在不必如此隱晦行事。且以方顯的性格,愿耗費一月時光盤桓在外,調養二三十年后才會發作的伏隱之癥,也確有些蹊蹺。”

  穆典可想了想,也難窺其中奧義,決心不庸人自擾,“也是我多想。只覺兩人八竿子打不著,湊在一起實在奇怪了些。其實哪跟我們有關系呢。不在堡里生事就好。”

  常千佛也是如此想。

  退一萬步說,就算方顯此來常家堡真的別有目的,山不顯水不露之前,他也做不了什么。

  且無理由,無立場,非要去給非敵的方容添點什么堵。

  他是個大夫,盡力做好醫者本分即可。

  九月霜降,蟄蟲咸俯。

  南歸雁凈日結伴飛過綠水湖的上空,鳴聲回蕩。離家三月的常老爺子終于攜孫女的手,出現在延岸白茫茫的蘆葦蕩中。

  此時穆典可已懷胎九月,肚子大到低頭已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

  常懷瑾,常懷壁和常懷瑜姐妹三人前后腳進洛陽,五天前就在娘家聚齊了。

  穆典可懷疑,要不是自己產期臨近,重孫子馬上就要呱呱墜地,老爺子恐怕還不舍得回來。

  爺孫倆離家雖久,卻走得并不遠。

  聽張伯說,是在洛陽城北郊外的一個村子里,找了一戶有閑房空地的人家租住,過了仨月田翁村女的日子。

  三位姑姑乍見自己一個水靈靈的侄女變成又黑又瘦模樣出現在眼前,心疼得當場就掉眼淚了。

  這天晚上,常素衣沒有回自己的柳院,而是留在了梧院,和穆典可擠一個被窩睡,姑嫂倆說了好些親熱話兒。

  這三個月里,她過得極是不容易,不僅要學著做飯,漿洗衣裳。還要劈柴,掃地,喂雞,和村里的嫂子們一樣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地。

  長到十八歲從來沒有為生計操心過的她還學會了記賬,盤算著如何省下每天的米油菜錢,點燈的油錢,爺爺的煙葉子錢…

  最難過的是,她幾乎整個白天都不得閑,根本沒有時間靜下心來研藥。

  夜晚萬籟俱寂,倒是好時候,可是她又累又困,何況也沒有多余的錢買燈芯和菜籽油。

  有一回去賣雞蛋,被一個老婆婆和她的兒媳婦合伙誆騙,不僅少賣了一文錢一個,還叫那家的小孫子趁亂偷走了三個雞蛋。她發現后要阻止,被那媳婦拽住,又失碎了一個。

  賣雞蛋的錢買了鹽巴和種子之后就不剩下多少了,她不舍得買餅吃,餓著肚子回家。路上淋了雨,摔了一跤,鹽巴化在了水坑里,還丟了一個銅板,她找了好久都沒有找著。

  鄰村一個游手混子,隔三差五上門來,有時說好話,有時說歹話。不僅拆了她好不容易扎起來的籬笆,還揚言要放火燒了她和爺爺住的屋子。

  “我好像知道爺爺為什么要帶我去村里住了,嫂嫂。”小姑娘用細軟的腔調說道,沒有委屈,卻聽得出這些日子所歷的辛酸。

  穆典可在衾被里握了握常素衣的手,原本不沾陽春水的十指,糙得像結疤的老樹皮。

  “爺爺總是疼孫女的。”她輕聲說道,“讓你吃的苦都是道理,都是以后能幫助你過好這一生的。”

  常素衣點頭。

  穆典可望著黑暗里那雙黝亮又堅定的眼,感慨爺爺這次是真的下了狠心了。

  猶記得初次見常素衣時,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那雙眼睛——干凈,清透,沒有雜質,是人們能夠想到的最純凈最溫暖的模樣——那是一雙沒有見過人間疾苦的眼睛。

  或許一開始,常紀海是真的打算想將孫女養成那般模樣:不見人間貧苦,不知世事險惡,一輩子無憂無慮,活在祖父與兄長的庇護之下。

  可是孫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粗暴地扼斷她的思想,便只能讓她明白:并非人間都是常家堡;也不是每一個愛她的男人都能如爺爺如兄長那樣,予她安穩周到的守護。

  “那你還等王植嗎?”穆典可問道。

  “我想等他。”常素衣的聲音低低的,含了嬌怯,是猶豫過后更顯堅定的執著,“我覺得,他會回來的。”

  “那哥哥嫂嫂陪你一塊等。”穆典可笑,摸了摸她的頭,“順便給我們素衣攢嫁妝。”

  雖夜色深,但她仿佛都能看到常素衣臉上泛起的羞紅。

  少女懷春,原是這樣動人又美好的事情。

  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眼下,這一對相愛的男女,一人愿為了另一人去跋山涉水,一人愿為了另外一人等待,這樣的感情,便讓人覺得很美好。

  今日花開直須賞,勿憂明朝雨與晴。

大熊貓文學    一世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