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止步,冷冷看穆典可走近,“怎么,少夫人是要背《女誡》給我聽嗎?”
穆典可有心回他一句,想想算了,還是莫要打人痛處。
略微一欠身,道,“大將軍駕臨寒舍,多日未曾謁見,是民婦失禮了。”
方顯反倒不習慣了。
穆典可不理會方顯見了鬼一樣的神情,笑說道,“是有事要相詢大將軍,不知容小姐可安好?”
因解釋道,“千佛與容小姐故舊交,于情于理應示關心,我想他也是掛念的。只因有避嫌意,不好親自問,便多嘴替他問上一句。”
還真讓穆典可說中了,常千佛這些日來與自己談天說地論病情,就是不問容謙兒,方顯還頗感覺到心寒。
——虧得謙兒還特意繞道洛陽見他最后一面!
穆典可既是好意,方顯亦不好冷臉相對,道,“拓跋祁對謙兒甚為敬重。”
穆典可便笑了,出自內心,并無矯飾。
拓跋祁陰狠兇戾,這也是她能預見的容謙兒最好的處境了。
容謙兒憑自己的才情與智慧獲得了拓跋祁的尊重,就算是在北國半站穩了腳跟。
只要拓跋祁認下這個差點成了自己嫂嫂的妻子,承認容謙兒北國太子妃的身份。那最起碼,容謙兒往后的日子里不至于受人嘲笑欺凌而過得太艱難。
至于兩人之間是否有情,對于從小受過家族嚴格的教養,擁有凌駕于小情小愛之上的廣闊視野和更高追求的容謙兒來說,并不重要。
“古人言人之相交,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穆典可語有憾意說道,“如果我與容小姐早些相識,或能有幸能結為知交。”
“謙兒也是這么說的。”方顯說道。
穆典可笑了笑,容謙兒真是一個美好得挑不出瑕疵的女子,能得她這么說,算是一種褒獎。
輒身欲回時,方顯叫住了她,“方遠…也就是你們說的方君與,他可曾有與你提過往事?”
穆典可搖了搖頭,“從未言及舊事。”
她與方君與相識不算愉快,起初交情只能用冷淡來形容。
彼時她歷經辛苦到了西涼,蓬頭臟面,在街邊揀被人扔掉了不要的爛果子吃,一身白衣如謫仙人的方君與擁美人,倚翠欄,從水晶盤子里隨意揀了塊糕丟給她,“嗟!小孩,來食。”
她接住糕,朝那張驚為天人卻笑得可惡的臉狠狠砸過去。
就這樣被他撿了回去。
她學會了調試琴弦,錄琴譜,每天抱琴跟在他后面,在他與美人們調情的時候添香,煮茶,溫酒,抄下他即興彈奏的新曲子。
而他給她一口飯吃,還有能讓她積攢下來拿去尋人的工錢。
他是主,不會去和一個小琴童推心置腹,講太多自己的故事;而她也守著自己的秘密,連名字都用的假的。
兩人日日相伴,卻彼此生疏冷淡。
這種境況,在有一次酒宴上,方君與為她殺掉一個有戀童癖好的左燕貴族后略有改善。
她會在他宿醉之后主動給他打洗臉水,煮一碗醒酒茶;他教她彈琴,買些合適的書給她看。只是依舊言不深,更別提告知彼此身份。
——方君與這個人,看似溫柔多情,不帶一點芒刺,實是冷心冷性的一個人,有一種游離于人群外的疏離。并不會與誰多交心。
有關他的一切:他是建康方家的子弟,他的母親是前朝公主,包括今天才確認的這件事,都是她據蛛絲馬跡推斷而得,方君與從未主動提過。
“他喜歡山茶花,尤好白色。”方顯說道,“據說是因為他母親生前好此花的緣故。他離開方家的那天,什么都沒帶走,包括他母親的琴。只從此前居住的院子摘了一朵白茶花。”
“他其實…受了些委屈。有錯,但沒有那么大錯。父親與兄長們不知,但我知道。那天起了大風,飛沙走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往北走。”
關外土地養不出嬌貴的茶花。
但在方君與身邊,的確隨處可見白色茶花的影子——軫木琴弦,杯盤碗碟,甚至于衣服上的暗紋。
他長年衣白,或許也因這個緣故。
方顯說得很隱晦,但穆典可能猜出來——錯既然是一定的,那么錯與大錯,無非就那兩樣情形——那不是委屈,是大冤屈。
她再想起清水鎮上所見那張女子瑟縮的臉,便覺犯惡。也始知方顯這些年里不足與外人道的苦楚,以及他與樂姝最終和離的必然。
“在那種地方,應當過得…很不容易罷?”方顯說道。
很顯然他問的人不是穆典可,而是方君與。
穆典可猜,或許當年,這對堂兄弟之間是有情分的。后來,一個負了另一個,一個未與另一個澄清,彼此怨離了十幾年,那情分并未完全消磨殆盡。
“誰又容易呢?”穆典可說道,“關外風沙狂悍,江南軟雨似刀,大將軍又何嘗過得容易。但路總是越走越寬。”
有時候語言就是這么神奇的一樣東西。
它本沒有溫度,也無力量,只是在某一個瞬間,不期然與你相遇了。于是你知你的辛酸,委屈,以及那么多個日子里所受的苦,并非無人懂得。于是它化身火焰,又有山洪一樣的力量。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方顯眼有些紅,卻忍著。
穆典可便垂眸不看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許是剛剛,似乎又能追溯到很久以前。”
她拿腳尖撥著地上被雨淋濕的碎碎花黃,像個剛丟了一件玩具的小女孩,語氣充滿遺憾,
“你不知道,我們女孩子小的時候,喜歡了哪個男孩子,多半會會忍不住告訴自己最要好的姐妹。但一多半,這些姐妹們后來都不來往了的。蓋因小時候的喜歡,多不長久:有可能喜歡的男孩子后來長胖了,長丑了,就另換個俊俏的少年郎來喜歡;也可能那個男孩子喜歡別的女孩兒…總歸是不想再提起這件事,連帶著,就連那個傾訴過心事小姐妹也不想見到了。”
方顯聽穆典可兀自在那碎碎念,既好笑,又有些著惱,“你當我是你那些小姐妹?這么小肚雞腸。”
穆典可笑了,仰臉,“那我們算兄弟?”
方顯一噎。
所以這個孕傻了的婦人是要挺個肚子和自己拜把子,結關張嗎?
穆典可手上變戲法似的多出一支紗纏白茶花,遞來方顯跟前——竟是裝在袖子里帶了出來,“送你的。”
方顯:…
他就知道穆典可沒這么好心,騙了他一刻感動,最后還是要氣他一把的。
他是個帶兵將軍,干甚學方遠那勞什子的茶花風雅!
“不要!”
“誰說的,不學小姐妹小肚雞腸——顯姐姐?”
方顯臉都黑了,劈手奪過那支在眼前晃不停的山茶花。他怕他再不接,穆典可接下來該叫他顯姨顯姑姑了——這女人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不“小肚雞腸”了以后,方顯的待遇就提升了,“走好,方兄。”
方顯真是受夠了,眉心拱出來一個山包,“常千佛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各人愛看風景不同嘛。”穆典可悠悠說道,“你喜清泉在山林,他愛江潮出錢塘。”
還挺有文采,出口成詩。方顯冷笑想。
穆典可又說道,“何況情人眼中出西施。說不準將來你娶個妻子又黑又胖又丑,還愛當人面挖鼻孔,你還覺她貌美如花,率真可愛呢。”
方顯沒等穆典可胡說八道完就拔腳走了。
領教至今,他已無在穆典可面前扳回一城的想法,決心還是離她遠一點為好,省得病沒治好,先把自己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