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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莼思

  醫者之心如父母,病人上門求藥,總是不能不給。

  拓跋熊從常家堡拿走了兩顆冰續丸。

  但據常千佛說,拓跋長柔傷勢過重,能撿回一條性命已算奇跡。

  冰續丸修復筋絡的功效固然神奇,卻無法接上寸斷了的骨骼。

  用藥后,若有行針得法的大夫長期輔以針灸療術,或有一兩分希望讓拓跋長柔的上肢恢復知覺。

  至于雙腿,是決然不可能醫好的了。此一生都將不良于行。

  穆典可猶記得她初次見拓跋長柔,是在云家莊的杏花潭邊。

  彼時女子衣著暴露,正對金雁塵極盡勾引之能,邁步如同舞蹈中的胡姬,曼態妖嬈。

  胸脯蕩,腰肢扭,像一條美女蛇。

  那時她便想,拓跋長柔以一女子身立足朝堂,令那么些個宦場老政客對她俯首帖耳,背地里只怕沒少用這些個裙裾脂粉手段。

  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三哥要去常家堡養病?”方卿言微微側目,眉間有惑。

  她正用剔透如冰的薄玉片挑了水晶碗中搗碎了的鳳仙花汁,給家中剛會愛美的小侄女們染甲,神情頗是專注。

  卻不影響她與方湛說事,“不是說總遭常家那位夫人的欺負么?怎么還上趕著送上門去了?”

  大約覺得好笑,她說罷微抿唇,便露一股小女兒的嬌態來。

  與平素里的儀態萬方頗相徑庭。

  方湛微笑以應。

  便有好眼色的嬤嬤上前來,將方冉和方勉家的三位小姐帶走。

  家里的姑娘們教養極嚴。

  雖興頭上遭打斷,幾位小姑娘也都不糾纏,禮儀周全地向宮中娘娘和五叔告退。

  方卿言端著半碗中汁濃色艷的鳳仙花,直身起,笑顏里有未盡意,道,“五哥,我給你也染指甲罷?”

  “像什么樣子!”方湛薄嗔。只俊逸的眉目間不見怒,反有喜意。

  往常在宮中見著小妹,穿著得體的宮裝,像裝在套子里;笑容也得體,如同戴著面具;明明熟悉的人,熟悉的臉,看著卻那么陌生,仿佛在天上云霧里,離得他們好遠,好遠。

  如今眼前的小妹,才是真實的小妹,會鬧他,也會說不合宜的話。

  方卿言撅了撅嘴,“五哥你越來越像大哥了,動不動就板起臉來訓人。”

  說起大哥方嚴,她也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

  貴妃方卿言托腮坐在繁花樹下,把眉頭輕一皺,平添一段愁態。

  她今日未穿華美繁復的宮裝,未梳高貴精致的發髻,也不曾佩戴釵環首飾,鉛華不加的一張臉,一樣也是美的。

  少了幾分貴氣與雍容,卻多了鮮活和柔軟。

  現下她并非歸寧省親,而是壞了規矩私自回娘家的。

  對外是說是因妒和天子鬧小脾氣,正凄凄慘慘的。但其實,在家的這兩天,她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天子有很多女人,還會不斷涌現新的女人。這一點,她在進宮之前就有了清晰的認知,不至于懷嫉生妒而犯醋。

  但該醋的時候還是得醋。

  劉顓是真的愛她進了骨子里。就算是這兩年里,帶著安國祥瑞之兆的靖妃薛清靈風頭日盛,后宮也從未出現過專寵的局面。

  少則一兩日,多則三五日,劉顓就會到她的鳳藻宮里歇宿。

  今年春宮中又新進了美人,好些個頗有顏色。亂花迷眼,劉顓來鳳藻宮的次數就少了,從以前的最多三五天延至如今七八日一回。

  她倒不覺有什么,但反觀劉顓的態度卻不大對——似乎她又該醋了?

  三宮六院的嬪妃們凈日擔心自己不得愛寵,殊不知天子也擔心自己愛寵的嬪妃不著緊自個兒,將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真心錯付。須得看她三五不時鬧一鬧才安心。

  這原是身處愛戀中的男女才有的情緒,不想深宮一對帝妃,同床異夢,居然也要常做這樣的把戲,實在無聊得很。

  橫豎閑著,方卿言低了頭給自己涂指甲。

  依然笑著,卻不像先前小女孩們在時那般閑謅了,問道,“是容四叔讓去的么?”

  方顯那個性子,當無主動求醫之可能。還是舍近求遠,千里迢迢跑去洛陽。須知他是一品官身,離京多一天,都是要走審批的公文的。

  方湛點頭,“之前打算接觸的那位正好在常家堡養病。不過四叔并未交待太多,只讓他去問問治水策。阿顯性子真誠,心里裝事情多了,容易叫人看出來。就當真的是去閑養,順道交個朋友。”

  方卿言依舊歪頭涂指甲,模樣嬌憨,嗓子也沙沙柔柔的動人,“你們總拿三哥當小孩看,我卻覺他這兩年成長不少。不過這也是好事,教人以為他不工心計,不擅掩藏,反而不會過多防他。”

  方湛深以為然。

  他來找方卿言,除了說方顯暫時不歸的事情,還另有一事,“宮里又來人催過了。”

  方卿言笑了笑,眸中也無歡喜也無愁,淡得像是水洗過,“不用理會。”

  分寸上她一向拿捏得極好。

  方湛信得過自家小妹,便不再提,轉頭說起容鯤剛來過的事情。

  方卿言未入宮前,與年歲相仿的容鯤走得極近,有事沒事總愛往隔壁容宅里跑。教兩家長輩一度憂心。

  好在并未生出什么枝節。

  方卿言進了宮;容鯤也入朝為官,成婚生子。

  一個后宮嬪妃,一個前朝臣子,既無血緣之親,多少是要避諱的。

  不過私下里,方卿言聽到容鯤的名字還是會很高興,總要多問上兩句。

  “送莼菜來的。”方湛笑道,“容四叔愛吃莼菜,去歲叫人在后園池子里種了一些,長得瘦,不如太湖運來的好。不過畢竟自家種的,是不同意思。”

  方卿言笑了,“莼鱸之思,倒是應景。容四叔慣是這么用心。”

  說話間換了只手來涂。

  入宮后,少有事需要她親力親為的,雙手用得少,尤其左手便不怎么靈巧,一錯手便將花汁蹭到了甲緣肉上。

  忽生懊惱。

  方卿言挑起眉,手中玉片將擲出時叫方湛接了過去。

  又拉她右手。

  習武之人的手,粗糙,捉腕有如砂礫刮過的疼意。

  也穩當。因此即便做著自己并不擅長的事情,做得毫無美感可言,仍是挑不出錯的。

  艷紅花液漸地覆滿圓潤甲蓋,滿而不溢,堪稱完美。

  方卿言看著方湛垂頭專心給自己染指甲的模樣,心中突來的委屈便全叫五指尖上的沁涼意壓了下去。

  只要知道自己守護的是什么,縱有再多辛酸與疲憊,也都是可以咽下的。

  “…公務走得急。問過你了。”方湛說道,“阿鯤近日槍法長進不少,容四叔親自指點過的。下回你要是見了,當不會像小時那樣嘲笑他了。”

  方卿言解頤笑了,“阿鯤就是只笨大魚,長多大,我都要嘲笑他的。”

  她的嘴角翹起來,頗有些驕傲的神氣。

  她一直都驕傲,只是這回方湛看她的眼神態度,總覺得哪里奇怪。

  卻未多想,寵溺笑道,“自然,誰都不及我們家小妹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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