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皇子,最大的那個——北帝拓跋燕!
穆典可多少有些意外,倒也沒被嚇著。國與國有界,兩朝非兵籍子民通往來尚且要出示明面上的公文。
拓跋燕就算身為一國帝王,想把手伸到鄰國土的地上也沒那么容易。從他走江湖路子,雇傭施疊泉來對付自己這一點就能看出來。
穆典可給自己斟了盞果茶,雙手捧住慢慢搖,好散熱。
一壁聽施疊泉細陳。
原來拓跋熊去建康途中特意繞來洛陽一趟,是為給拓跋長柔問藥。
今年正月,拓跋長柔在南朝境內,距離建康不足二十里的官道上遇襲,被人縱馬拖行數里,全賴當日穿了一件護身寶物——“天蠶軟甲”,才險之又險地撿回一條命。
卻脊骨寸斷,自此只能癱躺在床榻上,靠人伺候衣食便溺。
此事一度引得南北邦交震蕩。
這也是為什么兩國和親事會進展得這么順利的原因。
容家自然是不想把女兒送出去,但聯姻事是早早定下的。容謙兒得了公主封號,又在北國掛了太子妃之名,想推是推脫不掉的,只能設法緩上一緩,等待可利用的轉機。
結果出了拓跋長柔這檔子事,寧玉這一黨的人就立馬跳出推波助瀾。事關邊境寧定,天子又多猜疑,即便是詭譎多謀,手段翻覆如容翊者,于此事上也是無力無挽狂瀾于既倒。
穆典可初聽說此事,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不想有一天這把火還會燒到自己身上。
“據施公所說,拓跋燕是因拓跋長柔不愿上常家堡求醫而懷疑拓跋長柔的遇襲與我有關?”
“不是不愿,是不敢。”施疊泉笑道,“不僅如此,凡有人在拓跋長柔面前提及夫人姓名,便會引她驚慌失措,即使睡夢中聽到也要驚醒——可見恐懼之深!拓跋燕有此懷疑也合理。”
穆典可蹙眉若有所思。
施疊泉笑著又補一句,“去歲末,三公主原已定下與國師魏光燁同歸。”
如此事情就明朗了:魏光燁絳湖之上對自己發難,背后定然有拓跋長柔挑唆之功。
聯系到之前二人曾多次結怨,她的確是最有嫌疑的那個人。
會是誰呢?
穆典可腦中須臾閃過數個念頭,又一一否決。
——常家堡?常千佛應會告訴她,且手段不至如此暴烈;兩位兄長其時也都在洛陽;也不會是穆滄平。他若出手,會讓拓跋長柔直接消失得連骸骨都不留,更不可能逃出洛陽去…
施疊泉笑瞇瞇地看穆典可實說,見她眉頭動了一下,應是想到了,便又拋出來一條線索,“當時拓跋長柔自建康北歸,有一十六人護送,均為三皇子拓跋祁手下。當場死了兩個,重傷五個,歸國前不治死了一個。一共十三條活口,進入平城的當天晚上全部離奇死亡。唯一幸存的拓跋長柔卻堅稱自己沒有看清歹人,發狂尖叫回避問訊。少夫人以為是何人所為?”
穆典可不說話。
施疊泉替她答了,“誰能有如此手腕,在京城監牢里殺一十三人不留線索?誰能讓拓跋長柔白受了這冤屈而不敢開口?當然是她一力輔佐的親兄長,當今的太子殿下。”
“施公這番揣測,沒同北國的皇帝陛下講么?”穆典可淡聲問道。
“我一介江湖草民,哪里能得見到如此尊貴的人物。”施疊泉笑道,“何況拓跋祁那廝精明得很,早早想好了后手,一盆臟水直接潑給了拓跋復。”
老者腔調悠悠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別個替他想的。那位長腿俊臉公子,如今在平城可是吃香得很呢。”
至此,穆典可才喚芷言為施疊泉上了茶水。
施疊泉偷偷摸摸來梧院,做的是兩算:如梧院防備松懈,就做拓跋燕的生意,趁穆典可孕中除了她;若是不好得手,便坦白招了,收穆典可的錢財,去北國皇宮刺殺一回老皇帝。
但穆典可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所以出發前,他就留好了后著,費重金將整件事情所有碎枝末節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又熟知穆典可與金雁塵,乃至與拓跋長柔這些人的恩怨糾葛,稍加梳理就有了結論。
一條一條放出來,只要引起了穆典可的注意,他這顆腦袋就在脖子上坐穩了。
“待客茶嗎?”施疊泉看著穆典可問。
畢竟面上裝作前嫌冰釋,暗中給茶酒里下毒這種損事他沒少干過,小心為上。
穆典可笑了笑,“天也不熱,忍一忍,到宴席上去吃酒也不錯。”
施疊泉立馬奪過茶壺作牛飲。
誰說天不熱的,日曬無躁,他說了半天的話,都要渴死了。
灌了半壺茶,施疊泉嗓子里方有了點潤意,愜意地長嘆一口氣,“少夫人留我一命不虧。我知道的這些,上平城打聽不到。除了金六公子和拓跋祁,就是老皇帝拓跋燕也沒完全摸清狀況,方顯那個憨將軍就更不知道什么了。”
說方顯是憨將軍,穆典可倒認同。
方顯智在陽謀,玩陰謀伎倆,確實還不抵施疊泉一介江湖野人。
她轉著手中的瑪瑙盞不說話。意思是想活命,光前面說的這些還不夠。
于是施疊泉接著說下去了:“拓跋祁陷害拓跋復的這一局設計得十分精妙,擁護拓跋復這一方的勢力,聯合宮中他的母妃,幾度欲翻案,都無果。拓跋燕到最后也信了。但是他的親閨女畏懼你如斯,怎么都是個解不開的謎團,也讓他很惱火。何況他愛重的國師魏光燁不是你所殺,卻是因你而死。因此今年三月到五月間,他派了兩撥殺手來洛陽行刺,一撥消失在綠水湖上了,一撥讓穆門阻殺在洛陽城外。”
施疊泉如實道:“據與我接頭的宮中老宦官透露,我應是最后一撥。不抱希望的泄憤。”
“拓跋熊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嗎?”穆典可問道。
“怎敢告于他知道?”施疊泉搖頭道,“拓跋燕的五個兄弟,三個親王,兩個郡王,死得只剩下這一個了。但凡稍微有點心眼,也不會如此長壽了。”
他說完方意識到自己此話不妥。
他可不是那個心眼多得數也數不清的人么?
穆典可淡笑了笑,目微垂,落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
照她以往的作風,施疊泉敢這么兩面三刀地跟她玩心眼,她一多半會直接暴起殺人;或是開出一個讓施疊泉拒絕不了的價碼,讓他去北國宮中攪鬧一番,讓那個派出了三撥殺手來殺她的北帝也不好過。
但眼下,她著實一點殺心也無。
“《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有言,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她低聲誦道,正是昨日才翻閱過的莊子篇。
南山派世代耕讀,施疊泉作為門派中難得出一個的翹楚人物——德行不論——自是聽得懂的:木因無用而無人伐,雁因不鳴而獲烹。拓跋熊是不材木,他施疊泉卻是善鳴雁。
至于那句“材與不材之間”,卻是有告誡意。
因陪笑道,“少夫人博學多才,信手拈來,實令我輩肅然起敬。受教!受教!”
只要有命活,有錢掙,有什么話是他不能說出口的。
又不少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