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滄平笑笑站起。
年將五十,他依然將體型保持得很好:勁腰拔背,瘦而不羸。立風中如一桿經霜之竹,不獨秀其神,更愈雋其骨,老而彌堅。
——原也是好風姿的。
如果不是有一副那般狠冷的心腸!
他看穆典可如看一個正在負氣吵鬧的孩童,不屑與之爭辯,“你有什么籌碼,可盡管亮出來。但我先要告訴你,你的軟肋,比我多。”
“那就兩敗俱傷好了。”穆典可冷笑。
“傷筋動骨跟毫發之傷是不一樣的。”穆滄平說道,“你要知道,你并非不可取代。這一代不行,還有下一代、下下代,我對你的縱容,不會超過重新培養一個后繼之人所需耗費的耐心。你應當考慮的,是如何在我底線之內最大程度地達成自己的目的——譬如殺蘇渭、殺韓犖鈞、包括殺了我——而不是為了住哪這種無謂小事跟我鬧脾氣。”
他淡瞥穆典可一眼,“不夠強大時,不要有太多情緒。”
但穆典可就是有情緒,而且強烈難以壓制。
她把握在手里的劍摔到地上,抬腳踢了出去。
為泄憤。
也是對穆滄平這種居高臨下姿態的反抗。
但穆滄平不惱。
當著穆典可的面,他從從容容地彎下腰去,把沾了灰的劍撿起來。
——對于一個足夠強大的人而言,弱者的無禮從來也構不成羞辱。他無需忍耐,只用無視。
穆典可戰意飽滿而來,狼狽鎩羽而回。
她太高估自己了。
原以為憑著一股魚死網破的狠勁兒,她至少能逼穆滄平做出些微讓步——拖延十天或半月——就不必在上山之前搬進穆宅了。
她以為這是不難的。
不想穆滄平根本連她手上握有什么籌碼都不感興趣。
比狠,她還差得太遠。
最終還是搬了。
穆子衿在城內有三處宅院,一座被白蟻蝕塌,一座走水,還有一座被官府納入了拆遷范疇。
穆子焱大概也意識到,憑他們三個,無論如何也斗不過穆滄平。他跑去滄瀾院一頓打砸,胸中惡氣并沒有發泄多少,但終是松口放了穆典可回穆宅。
但他自己是堅決不肯回去了。
穆滄平也由他。
穆典可是只身入的滄瀾院。
——穆滄平要她死,沒人護得住她;反之,穆滄平要她活著,也沒有任何人動得了她。
分別那天,穆典可向良慶行了大禮,謝他連日來的照拂,也將霍岸、梅隴雪幾個鄭重托付于他。
對舊明宮人夜宴,全洛陽城,只剩下常家堡這唯一一個可立命棲身之所。
至于潛伏在洛陽的暗樁眼線,穆典可早在穆放鶴身死當天,便交代霍岸安排他們撤退了。
自己的仇自己來報,無謂牽連這些人平白送命。
滄瀾院承載著她一段痛苦的往事,是多年來不能忘但再也不愿意回去的地方,穆典可坐在窗前數星子到后半夜,月向東移,才有了些困意,上塌去睡覺。
卻一直做噩夢。
染血的光影,凄厲的聲調,紛擾混亂困她半夜,于半夢半醒之間。
醒來頰上有淚。
雷亢和雷隱都死了,現在滄瀾院服侍的事一個駝背的老仆,穆典可瞧著眼生——或許是見過的,但那時她太小,也未必記得。
她被老仆領著去了飯廳,穆滄平裝束整齊,坐在桌前等他。
滿桌都是她從前愛吃的:蓮子露,芙蓉糕,水晶豆沙包…穆典可忽覺心疼如裂。
她后來再也不吃這些東西,是因為過去金憐音常做給她吃。
穆滄平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
她轉身就走了。
穆子衿和廖十七已經吃過了,見穆典可來,去廚房給她煮了一碗面,又添了一個荷包蛋。
在哥哥這里,她不用克制,吃著吃著,眼淚掉進了湯碗里。
穆子衿沉默不言,只在她動筷繼續吃時,起身又給她換了一碗。
常千佛來時,穆典可正在廖十七房里補覺,一有人來,她便醒了。
“你睡。”常千佛握了她的手,挨床帳坐下,“我看著你。”
穆典可笑了,“我就曉得你要來。”
常千佛心疼,除了來看她,他也做不了別的了。
——穆滄平是奉旨教女,除了來自朝野和江湖的絕高權威,還被一座充滿了荒謬卻又無法被撼翻的人倫大山庇護著。
便是常紀海親自出面,也沒法把穆典可從他手上帶走。
沒有那樣的道理。
門外穆子衿的鑿刀砸落石碎上,隨后腳步聲疾去,似乎是出了大事情。常千佛輕將穆典可的手擱在枕邊,正要起身出去詢問情況,就見廖十七慌慌張張推門,被他示意噤聲后,急得直招手。
“小藍讓我來叫你,有人中毒了。”廖十七壓低聲音說道。
常千佛點點頭,袖底風涌,人已迎至中庭,到了穆子衿跟前。
穆子衿懷中抱一女子,唇色紺紫,印堂隱黑,生機正急速流逝。
——卻是穆嵐。
常千佛隨身帶有銀針,左手指壓上腕脈,右手便翻腕繞指在穆嵐頸腋扎起針來,邊讓穆子衿將穆嵐抱進屋里平躺。
穆子衿一貫地冷淡,遇事多不驚,此時卻顯出慌亂。
廖十七之前慌張,也是受他情緒帶動,只覺天要塌下來。
此時冷靜過后,卻有一股子酸意翻上來,胸口悶悶漲漲,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
她看了穆子衿好一會,穆子衿也沒留意到她,只緊張地盯著常千佛忙碌的手。
院中有三兩麻雀在啄食。
廖十七黯然走出來,朝其中一只麻雀瞪眼看了許久,才把淚意瞪回去。
“沒什么大不了的。”她說道,“她從前和小藍好過,她要死了,小藍不管她還是個人嗎?我親耳聽到了他們要決裂的,小藍說話都算數——”
她怔怔惘惘地呆住了。
那他說的不喜她總吵他,要送她回巖旮溪寨的話是不是也作數?
“子衿——”穆嵐眼皮動了一下,仍陷昏迷,卻有了意識,唇縫里逸出泣音,“子衿,子衿我錯了…”
常千佛站起擦拭銀針。
“沒有大礙了。”他說道。
“有勞了。”穆子衿向他作謝禮。
常千佛對于這位未來舅子的致謝并未表現出激動,甚至有些冷淡。
“遇見了,不能不救。”他淡淡地說。
穆嵐屢次三番地想置穆典可于死地,他心中對于此人是極厭惡的,出手救人不過是出于醫者本能。
穆子衿感覺到了常千佛的冷淡,更沉默。
出了門往右折,走不多遠就是井臺,常千佛自去打水洗手。
聽見身后廖十七和穆子衿吵了起來,“為什么要我照顧她?我喜歡你才給你洗衣服,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不聞穆子衿分辨,只聽見腳步聲從外到里,最后消失了。
廖十七氣得大哭,“穆子衿,你就知道欺負我!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就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