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潔白的信鴿飛在建康城綿稠的細雨中,穿風掠雨,飛進了城南那條有名的墨水巷里。
墨水巷之所以有名,不僅僅因為它有異于其它街巷,清一水地用墨石鋪路。更因為這里居住這座皇城里最有權勢的兩大家族——相府容家,以及國公府方家。
大約是飛了太長的路倦累了,信鴿在高墻上停足,扭頭用堅硬的紅喙梳理微濕的羽毛。
高墻之內,厚瓦重檐,樓廊迂回,雕梁畫棟歷歷展開去,縱目而望,不知其深幾許。
信鴿振振翅膀,向著繁華葳蕤的大院深處飛去。
時至五月,池子里的新荷長成,翠色清圓,一張張浮在水面上,生機盎然的一池子綠。
容翊穿了一件絳色的薄長衫,頭發用一根式樣簡單的白玉簪子簪住,膚白色明,望之若芝蘭玉樹,又自有一股閑散的山林隱逸風,一手握著一只玫瑰紅的雕花漆缽,閑閑地倚著花池邊的欄桿喂魚。
容色淡然,全然看不出一絲被迫賦閑應有的郁郁之態。
“公子,阿顯從滁州來信了。”
洪伯手持剛從信鴿腿上拆下的竹筒,在容翊身后站定,因為路上走得急,氣息尚有些不穩。
“說了什么?”
容翊漫不經心地捻著魚食,灑在花池子里,落下叮咚作響,池水泛起細密漣漪。紅紅黃黃各色錦鯉穿梭在荷葉下覓食,好不熱鬧。
容翊的神情突然就有些落寞。
得了容翊的允準,洪伯拆開封了蠟的竹筒,又除了信箋封口上的火漆,迎風展開。目光在紙面上掃過,說道:
“阿顯說他在懷仁堂發現穆四的蹤跡,帶兵前去捉拿,反被良慶重傷。
還有,穆四對常千佛情根深種,被他鼓動,與金雁塵反目。目前看來,并未參與滁州民變之事,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信上的內容,有一多半是容翊早就知道的。之所以還要再傳遞一遍,是為了給有心的人看。
信還是原來的信,火漆和封蠟卻不知道被刮下又涂上過多少遍了。
皇室和寧玉的相府里,養著大批的奇人異士,專門琢磨這些門道。
“你看著這些魚兒,多自在。它們終生所求,不過一口吃食。求的少了,心就輕松,就自在。”
容翊看著腳下團團搖尾的彩鯉,淡聲說道。
“它也不自在。”洪伯道:“終生困囿一方窄小的花池里,不知江河,可憐得很。”
容翊淡淡笑了笑,轉過身來,微微抬手,便有侍立在月門下的青衣小童跑過來接了食缽,拿去清洗了。
“洪伯還是這么會寬慰人。”
他淡笑說道,從洪伯手中接了字卷來看過。
方顯比從前細心多了,不短的一封書信,沒有任何可捉拿的把柄,詞句推敲,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難為他了,挨了良慶砍一刀,怕要休養一陣子了。”
“阿顯長大了,不是從前那個孩子了。”洪伯如是感慨。
容翊依舊笑。
長大有什么好?他只在心里這樣說。
方顯的姑姑方蕙儀嫁給他的堂兄容輝,他的兩位姑姑又分別嫁給了方顯的伯祖父和叔祖父,按照輩分來算,方顯應該叫他一聲叔叔。
但他比方顯大不了幾歲,從小一處玩耍,方顯拿他當兄弟,“阿翊”“阿翊”地叫著,從未將他當作一個長輩。
他以前也是這樣的。
只不過后來,他擔起了兩家的擔子,無論做什么都從一個大家長的方面去考慮,慢慢地,自然而然就將方顯當作了一個晚輩來看待。
方顯正直,剛強,眼里揉不進沙子。這是好事,也不好。
容翊想,反正朝中有他,軍中有方嚴和方廉,后宮還有卿言,也夠了。就讓他照自己的性子活著吧。
一個人,一輩子,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情和好惡行事,不被世俗束縛了手腳,磨圓了心性,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他是不能夠了,他希望方顯能這樣過一生。
事實還是不能夠。天天 荒原一役之后,方顯的言行明顯起了大變化。
容翊不知道他是關起門來,花了多長的時間才逼著自己接受那些光鮮下面的陰私與腌臜。
總之方顯消失了一段時間,再次出現時,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只會秉著自己的心意和原則做事的耿直將軍了。
他學會了權衡與妥協,愿意去做一些從前無論如何也不會做的事。就像洪伯說的,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大人。
小孩子簡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大人總有許多無可奈何。
小孩子真誠,大人虛偽。
他說:阿翊,原來你的心,這么苦。
他苦嗎?容翊不知道。
他最苦的事,是他憧憬了無數次的大婚,牽手入洞房的卻不是那個他心愛的女子,他還要笑得讓所有人的都以為他快樂;最苦的是他一個人站在邊北的城墻上吹著冷風,讀著她寫給他的最后一行字:阿翊,我要嫁人了。你好好的,活著回來。
他活著回來了,只見到她墳頭的青草。
那時心里是怎樣的感覺呢?萬箭穿心不過如此,黃連不會比心更苦。只是時間過去太久,他都已經不太記得了。
終究,還是護不住阿顯一輩子。他有些失落地想。抬手撣一撣薄衫上的灰塵,提步往書房走去。
雕花曲欄一重重,走轉光影明復暗。
紅欄外是細雨和花叢,如春;他沉默地走在動蕩的長廊里,卻有一種秋日般的蕭瑟。如同踩著時光和歲月,一步步回溯,將這一生都走盡。
書房里案牘成堆。
兩整排酸棗木黑紅漆書柜背墻而立,上面密匝匝地塞滿了書,一眼看去,全是厚重的書脊。
左手邊的一面墻上砌了青磚格子,一整面墻全是格子,排放著他多年來搜集的各種孤本典籍,羊皮的,絹帛的,竹簡的,殘破發黃,有一種歲月老舊的傷感,被拾掇整齊,靜靜躺在幽暗的陰影里。
說死氣沉沉,像個垂垂老朽給自己備下的墓穴,看著怪難受的。
方顯倒是沒覺得,他一向不愛想那么多。
整個書房的色調都偏于暗沉,只在書桌一角供了一只羊脂白玉凈瓶,盛了半瓶水,插放一只細柳。
是這陰沉死氣的房間里唯一一絲鮮活的顏色。
容翊走到暗紅書桌旁,卷了袖子,濡墨援筆,開始寫奏折:
“戴罪之人惶而上表:
臣無能,自奉詔以來,日夜兢兢,殫思竭慮,不敢有怠。
然經多方查探,戮力搜尋,仍不得賊子其蹤。
大將軍顯奉命入滁州安民,驚聞明宮之圣女穆典可安榻于常家堡之分藥堂懷仁堂內。大將軍率親衛一十二人前往捉拿,無果,重傷而返。
穆典可雖系明宮之人,然與金雁塵有隙已久。經查實,其于民變之中倒戈護民,有棄暗投明之意。罪臣竊以為…”
他在信中將金、穆、常三人的糾葛詳述一遍,七分是查實確認過的,三分系捏造,虛虛實實,拿捏正好。
又力陳明宮實力之強悍,正面對敵或恐傷亡慘重,可采用招攬之策,分個擊破。如上不允,則請調派兵力支持,以免一擊不中,打草驚蛇…
寫完之后,又認真看過一遍。另取一本新的奏本,添減少許字,重新抄謄了一遍。字跡中規中矩,謹小慎微,幾有懦懦之態,與先前的筆跡又大不同。
他點了一只火折子,將最初的那本奏章扔進了銅鼎。
橙紅夾雜藍焰的火舌呼呼卷上來,頃刻間將那幅筆力鏗鏘的墨跡舔個干凈。
抬手將奏折遞給洪伯,溫和囑咐:“尋個恰當時候,遞上去。”
能以白衣之身,隨時隨地地上達天聽,放眼整個朝中,也唯有容翊一人。
劉顓在午飯后接到了容翊呈送上來的奏章。
天氣漸熱,鳳藻宮中早已擺上了冰盆,紫檀幾上置著一只三足棲瑞獸鏨金香爐,正裊裊熏著宣和帷香,和著冰盆里散發出的絲絲涼意,入鼻一股冷香幽韻。
暑意盡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