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也往湖心亭找黎安安去了。
常千佛送穆典可出崇德堂回云家莊。經過除重廳時,看見一個身著藕花長裙女子領著幾個小學徒經過。
那女子年約十八,身量頗為嬌小,容顏如畫,丹鳳目,眼角微微上翹,看上去甚是嬌俏可人。
見常千佛和穆典可一左一右地并肩走過來,女子臉上的笑容微滯了一下,隨后恢復如常,等兩人走近,笑道:“正要去找常大哥呢。剛剛于師傅叫人來催,說該用飯了。”
常千佛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們別等我,先吃。”
那女子道:“大哥是有什么急事嗎?忙累了一上午,怎好餓著。”當下看向穆典可,眼中有敵意:“這位就是四小姐吧?聽說四小姐傷到了腰,若是行動不便,就讓堂中堂中護衛送四小姐一程?”
穆典可已猜到女子身份,冷冷道:“嚴小姐這么急著趕我走,不打算再請我喝杯雪水茶么?”
女子正是嚴一笙之女嚴苓,小棉口中那位嚴師姐。
聽得穆典可的話,嚴苓笑容僵了僵,隨后笑道:“四小姐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說著嘴一癟,抬頭看向常千佛,不勝委屈的模樣:“苓兒也是一片好心…不知哪里得罪了四小姐?”
柔弱楚楚的姿態雖不及云央,但像了三分便足夠招人了。
常千佛俊眉略蹙了蹙,轉頭詢問地望著穆典可。
穆典可只覺胸口一滯,原本想同他解釋一番念頭也消去無影無蹤,轉頭看向嚴苓,語氣十分沖:“你沒哪里得罪我!我就是脾氣大,看你不順眼怎么了?”
常千佛身為崇德堂的少東家,一舉一動備受關注。
他親自帶一個年輕姑娘去洗澡,又是制藥,伺候姜湯的,早在崇德堂里傳得人盡皆知了。除重廳里眾人雖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卻都暗暗留心著這邊的動靜。
穆典可聲音不小,這話驟然一出,整個大廳都安靜了。
穆典可火氣上來,哪還管得了這么多,撂下常千佛就往外走。
她本來輕功就好,又在氣頭上,步子邁得格外大,行去如風,眨眼就出了除重廳的大門。
常千佛一愣,提步追出去,撐開傘遮在穆典可頭上,叫她回頭一把揮開:“你走開!你那苓兒受了好大委屈,你不去安慰她,跟著我做什么?”
這一把著實大力,常千佛叫她拍得傘柄差點脫手,神情有點懵。
再看她滿面漲紅,一雙含煙眸子狠狠瞪著,倔強之下分明是小女兒的委屈,心頭微微悸動下,模模糊糊,似有幾分明白了。
漫天雨絲斜掠成網,他低著頭,凝眸靜靜地望著穆典可半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涌出一星一星的華彩,光芒漸熾,直至滿眼星輝。
他忽然笑出了聲。
常千佛一笑,穆典可的臉就紅了。
常千佛雙目閃亮如星辰,聲音里充滿了愉悅的味道:“原來你那些氣話是說給我聽的。”
認真地看著穆典可的眼睛道:“我并沒有覺得你無理取鬧。我只是想問問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小棉沖給你的那杯茶有問題是嗎?”
聽他這般耐心地溫言解釋,穆典可心中乍暖,心頭郁郁消了,懊惱之情卻是更甚,道:“你愛怎么覺得就怎么覺得。誰說氣話了?”
常千佛笑得越發大聲,俊朗的眉目舒展開,如天光朗朗,直襯得身后那滿空飄飛的銀絲驟然一黯。
穆典可怔了一刻,復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心情懊喪到了極點。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大的脾氣。
或者就是不喜歡這種不被信任的感覺吧?
她很不喜歡瞿玉兒,但瞿玉兒喜歡她,還總愛拉著她一起玩。
有一回去戈壁灘看夕陽,瞿玉兒的馬被人動了手腳,叫駿馬在戈壁灘上拖行了四五丈。金雁塵趕到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無論她怎么解釋都沒用。
那時她年紀小,對他又沒完全死心,哭了整整一天。到晚上了,還想著要去跟金雁塵說清楚。
方君與看她一臉鼻涕一臉淚的樣子便十分嫌棄:“你是不是傻?他不信你,就是打從心里認定了這事該是你做的。說句難聽的,他盼著是你做的,你要怎么跟她解釋?”
她不肯聽,直到最后,金雁塵也沒有相信她。后來他再拿這樣那樣的事情冤枉她,她經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也不是受不得委屈,偏偏不知怎么回事,叫常千佛皺著眉頭看上一眼,她心里就有一股子酸意壓不住。
難過,又不肯外露,只好做個蠻不講理。
竟然,還說了那樣難為情的話!
穆典可在常千佛的笑聲里臉紅一層層加深,像一朵盛開在雨里的鮮紅石榴花。使勁地往下低著頭,恨不得把頭低到地底下才好。
常千佛也察覺到自己笑過頭了,正色斂容,語意里的輕快卻藏不住,道:“是我大意了。小棉那孩子善良質樸,不止對你,對堂中其他人也是這樣。我便不疑有它。”
穆典可唯恐他冤枉了小棉,這才小聲開口道:“小棉沒問題。是那個嚴什么苓”
“嚴苓。”
“嚴苓攛掇小棉去向我賠罪,用心有問題。”
常千佛神情有些疑惑,臉上的笑意卻漸漸褪了。
穆典可叫他疑惑的目光盯著,聲音越發地壓得低了,其聲如蚊訥,低低說道:“先前我跟小棉起了點誤會。嚴苓便跟小棉說…你會把她趕出去。”
常千佛不是愚笨人,稍微將穆典可的話串聯了一下,便立刻理清楚前因后果。
穆典可名聲惡,嚴苓便拿這個做文章,讓崇德堂的人覺得穆典可小氣蠻橫,錙銖必較。進而也帶得他是非不分。
他是公子爺,沒人敢說他半句不是,這怨氣自然又落到穆典可身上。
用心實在可惡。
當下兩道劍眉之間出現一道深溝,歉然道:“是我疏忽了,叫你受了委屈。等我回去,必當當面問責于她。”
穆典可不是愛計較之人,話說開了,也就談不上什么委屈了,說道:“你不用跟我道歉。嚴苓雖是因為你才將我誤認了敵人,但這件事本身卻跟你并沒有什么關系。”
常千佛神情有些沉默,過了一刻道:“嚴苓這等行事,雖說過分了,但她并沒有誤認敵人。”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穆典可就是有心裝傻都裝不過去。一個愣怔,熱血上臉,飛快地低下頭去,面上迅速浮起一層一層的云霞色,像涂了厚重的胭脂。
兩排長長的睫毛隨眼眸低垂,在眼瞼處撲下一層淡淡的陰翳。
人含羞,睫羽顫,陰影撲朔。如風吹動了光影,寓動寓靜,明明暗暗里,便有了幾分流年暗轉的意味。
常千佛癡癡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只盼著這一刻時光能靜止下來。就這般,兩兩相對,站到歲月盡頭。
雨絲雨聲地飄飛,濕了裙角。
穆典可靜靜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鞋子與衣裙是配套的,豆綠色的底面,其上繡著鋸齒狀的深綠色大葉,與裙擺上的墨色大團菊呼應,很是好看。
然而她無心觀賞。兩只繡花的腳尖在水洗過的青石板上來回挪動。一會分,一會合,撩起星星點點的雨水濺到白邊上,帶點泥土的黃。
她低頭看腳。常千佛低頭看她。
青石板叫雨水沖刷干凈,鍍了一層水光,亮如鏡反射著兩人的倒影:女子神色局促,男子視線灼灼。
穆典可終是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了,忽然抬頭,有心懟常千佛一句,卻在對上那雙溫暖澄澈的眸子后,虛張的聲勢驟然消了。只好轉了話題,問道:“你身上帶銀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