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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故鄉回不去

  “大哥。”

  送走凌涪,方廉走進來,見方嚴正站在書案后,撫著一張鐵胎弓沉思。

  軍帳四角置有燈柱,臂粗的白蠟染著煌煌紅焰,將他那方毅臉龐上的皺紋一絲一縷,不遺纖豪地映照出來,俊偉依然,不復從前意氣。

  方廉驚覺:那個一直讓他倚著靠著,高大如山的兄長,老了。

  “換做你,你會怎么做?”方嚴摩挲著弓架,沒抬頭。

  方廉腳步一滯,著實發愣。

  他不顧軍規,帶著凌涪夤夜前來,他以為自己此舉態度已十分明了,不知大哥為何還有此一問?

  “你不會猶豫吧?”方嚴說道:“可是我猶豫了。”

  他側腰,將鐵弓掛在墻上,手搭著弓弦久扶不去,眼中有留戀:“阿翊決然不會答應。可若換了你和阿顯,你們一定會毫不猶豫——還是年輕人好。”

  他抬起,看著燭光耀映下的銀鎧小將軍:英姿勃發,氣宇軒朗。約莫就是他和容翊當年剛踏入軍營時的模樣。

  “年輕人有膽量,有氣魄,因為有把一切都掀翻了重來的機會。今天,阿翊不愿意做的事,我代他做了。倘若有一天,有我們不能做的事,我希望你和阿顯能站出來,擔起你們的責任。

  ——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大哥。”方廉心口好似堵了一團棉花。

  今天的方嚴,字里句里都透著消沉,不像平時那個威嚴剛方的大哥。他仿佛是預見到了什么,但又什么都不愿說。轉身抬眼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讓方廉感到心酸,同時也為不能同他分擔而深深無力。

  因為英雄從不軟弱,他若喊累,那定然是真的很累了。

  “陪我去跑馬吧。”

  方嚴的手終于離開鐵弓,將案上的拓印文書收起,抬起頭來笑了,“咱們兄弟倆也很久沒一起聚一聚了,讓我看看你弓馬有沒有長進。”

  月色下輕騎。

  馬蹄得得繞城墻走。守城的兵士見主帥漏液前來,還以為是巡查,緊握了手中鐵槍,將腰桿挺得筆直。

  “你說咱們方帥,怎么一家子都那么好看,都是怎么生的?”等兩人走過了,年輕小兵才敢呼出一口氣來,仍沉浸在方才看到那一幕;銀鎧長袍、并騎而來,令人心折,“我要是有妹子,別的人都不嫁,一定得姓方。”

  “美得你!”旁邊一個老兵笑著啐了一口,“瞧瞧你這熊樣,真得有個妹子,那得長成什么樣,還敢肖想咱們方帥!”

  “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會安排。”

  方嚴說道:“一會你打這直接回兗州。你是統兵之將,雖說董承是咱們這邊的人,不會為難你,但軍營之中,不是只有他一家口舌。你身為將官,要守規矩,不要授人以柄。”

  “是,大哥。”方廉言語甚恭。搖韁緩行一陣,他忽而想起一事來,因與方嚴閑閑說起家事,“昨日收到阿勉家書,說阿顯和樂氏和離了。”

  “離了就離了吧。”比起方廉的感慨,方嚴倒是淡然得多:“大丈夫行事理應干脆。”

  語及此,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容翊書中所言之事,一時心有感觸,語意亦是沉沉:“阿顯長大了。”

  方廉笑起來:“他都三十歲了,也只有大哥你還會把他當孩子看。”

  他在眾兄弟中年齡最小,雖說長年跟著方嚴,歷練得沉穩些,笑起來還是有天真的暖意。他頗是有些憂心:

  “阿勉說,他見著那個人了…原本阿顯自滁州歸去,心境已大有改觀。突然做這樣的決定…大概,多少因為他回來的緣故吧。”

  方嚴遂將臉一沉:“以后書信里,不要再提到他。”

  當年懷安公主一事被別有用心之人翻出來,兩姓沒落,族中弟子備受凌辱。其時他已成年,對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至今想起來,心中仍有余悸。

  書信往來千余里,難免落入叵測人手中,做出新的文章來。

  “是。”方廉應道。

  他對這個如師如父的長兄一向是言聽計從。

  “但愿叔父送他去東瀛,一切順遂,勿有差池。”方嚴月光下深沉夜色,沉聲嘆息道。

  因皺眉看向方廉:“你且去信阿勉,便說是我的命令。叫他少打聽這些內帷之事。多去容府,多聆阿翊教誨。”

  “是。”方廉此番的聲音不那么響亮,卻是有些惴惴了。

  軍中之將不得擅離。雖說方廉尋了好由頭,又得了董成的允準,但終歸久留不宜。

  且瞧著方嚴今日并不怎么待見他,還是換了他日再來陪伴兄長,遵聽訓誡。

  銀鎧小將追風而去。

  方嚴獨自打馬上了上坡,勒馬回望,一天皎月之下,草木因風搖動。又是一年盛景時。

  又是一年過去了。

  他也想回建康去看看。雖然它爛了。

  他做夢都想回到長安去。

  那些浮在云霧間高低錯落的房屋,笑著、卻又看不清面容的故人,如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他伸出手,他們就碎了。

  于是就算是在夢里,他也學會了只是遠遠望著,不會再像年少時那樣,拼了命地去追逐,直至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哭著醒過來。

  醒了,長安就沒了。

  金家沒了,瓊華林…也沒了。

  金雁塵睜開眼,看著頭頂上裊裊盤桓的艾霧,像極了夢中那一場將他困住的大霧。

  他抬起手掌,翻壓在床板上,暗中發勁:徐有南并未削減他的療傷之藥,腑臟一日日趨于調和,氣力也在見長。當然,恢復到如今程度還遠遠不夠,但也足夠他拿得動刀了。

  帷幔后溢進一絲茉莉的幽香,與滿屋子彌漫的艾味糾纏在一起。

  穿了一身重裁薄蟬綃的云央像一團淡紅色的煙霧飄了進來,手里端著一碗溫涼正好的湯藥,聲音又嬌又軟,溫柔到了骨子里:

  “六公子醒了?該吃藥了。”

  金雁塵不應。

  云央有些尷尬,仍只笑著,將擋著窗的厚重布簾子拉開,好叫天光照進來。

  今天天氣甚好,窗外的石榴花也開了,金雁塵看了心情會好一些。

  “六公子,藥該涼了。”她又提醒了一道。

  相處有日,她已習慣了金雁塵不言不語的做派。就算他再冷漠,待她愛答不理,能陪伴在他身邊,日日看著他,她也覺得心滿意足。

  金雁塵翻身坐了起來。

  云央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今日的金雁塵,很不一樣!

  他身上沒了那種懶散消頹的意味,眼神也變的聚而有神了。他伸出手,長而有力的五指掂著那碗湯藥,說:“云央,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很好騙的傻子?”

1方顯和樂姝第二卷34章我總是信你的;43章,我這樣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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