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是極懊喪的,偏偏樣子率真得可愛,捶著床,像個苦惱的大小孩。
穆典可便忍不住笑:“你現在出了姑蘇,黎當家也管不了你了罷?”
黎笑笑哀嘆道:“我才不是怕黎老頭,我是”驀地將話頭收住,翻了個身,直瞪瞪地望著穆典可,眼睛發亮,像是獅子看到獵物一般。
“你覺得我大哥怎么樣?”
穆典可冷不丁地叫她這么一問,不知如何作答是好:“你大哥…很好啊。”
黎笑笑擺手道:“我不是問你這個啦。我是問”她想了下,還是決定問得委婉些,字斟句酌道:“我是說,我大哥跟金六公子,你覺得誰更好?”
穆典可突然就明白黎笑笑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了,她大抵是覺得自己要是選擇了常千佛,她就不用被迫著與常千佛成親了。
她怕的人不是黎亭,而是常紀海。
穆典可心中苦笑,吾之蜜糖,汝之砒霜呵。
她想起云央離去前一晚同自己說的話,有的人拼了命想得到的東西,卻有人將它棄如敝履。
她眸色靜靜地看著黎笑笑,并不是嫉妒,只是感慨,亦有些哀涼。
黎笑笑叫她瞧得心里發憷,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穆典可這才意識到自己情緒外露了,垂了眸,輕聲說道:“他們不一樣,是不一樣的好。”
她覺得常千佛和金雁塵誰更好?
這個問題哪里需要想呢。
只不過沒必要說出來,平白添了常千佛的執念,也叫人曉得她與金雁塵不睦。
黎笑笑聽了這回答,不免失望。
她生在常家堡,長在常家堡,與常千佛親如兄妹,感情是再深厚不過。
跟常素衣不一樣,她從小就不是能靜得下來的小姑娘,非但不能靜,還調皮搗蛋得很。跟著常千佛和黎安安逃學堂,上樹掏鳥,下水摸魚。溜去賭坊學人下注,斗雞走狗養蛐蛐兒。功課自然是一塌糊涂。
黎安安和常奇也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帶頭逃學的常千佛,也不見他私下有多用功,課業上卻能壓過勤苦好學的黎康康,回回拿頭名。不僅如此,那些斗雞走狗的把式,他學得一兩回,也能玩轉得風生水起,門兒精通。
以至黎安安常常感慨,會投胎是多么重要。你再辛苦,再努力,有的人天天躺著睡大覺都能超越你。
黎安安是不辛苦,不努力的,所以這話于他自己無傷,卻傷了黎康康,為此黎康康好幾天不曾同他說話。
而常千佛也并沒有真的躺著睡大覺去。玩鬧夠了便收了性子,潛心做起學問來。旁人自然是望塵莫及的。
在黎笑笑心目中,常千佛就是一個近乎神的存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更不要說他樣貌好,心腸好,脾氣秉性樣樣都好,簡直無可挑剔,上哪去找出第二個這樣的人來。
她心底里多多少少覺得,穆典可是配不上自家大哥的。
至于金雁塵,黎笑笑對他的認識僅限于傳聞。據說“驚才絕艷,少冠長安”。
韓一洛隨李書芳離開姑蘇前,到崇德堂辭行,黎笑笑還特意問了他,一向不怎么評價人的韓一洛認真想了會,頗感詞窮:“那金六公子的風采,怎么說呢?你就想一下,一個連剝核桃都好看的男人會是什么樣的。”
韓一洛不是重皮相之人,他所謂的好看,必是囊括了一個人的風神氣度,做派舉止在內的。
黎笑笑有理由相信,這位少有才名的金六公子是足以與常千佛一較高下的人物。
而且在穆典可這里,他有一項常千佛比不了的優勢。他本來就是穆典可的未婚夫啊。
黎笑笑有些泄氣,且不說常紀海會不會妥協,就是穆典可自己,也未必愿意一心一意地同常千佛過日子。
大哥終究,一廂情愿了。
黎笑笑想了想,看著穆典可誠懇道:“我不說你想必也知道,我大哥是真的很喜歡你。你們之間的事,我本不應該置喙。可我還是希望,你看在他誠心待你的份上,不要傷害他。如果你不能全心全意待他,就不要給他太多希望,讓他繼續越陷越深。”
她自覺這話已是說得相當委婉了,至少看在常千佛的面子上,給予了穆典可足夠的尊重。
然而穆典可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黎笑笑不覺有些氣悶。她心中暗暗納悶,穆典可這般冷淡寡言的性子,常千佛同她在一起,都不會覺得悶的嗎?
嘆了口氣翻過身去,一夜再無話。
次日云收雨霽。
穆典可早早地醒了,睜眼看著天邊一線魚肚白慢慢泛開,染了灰藍的天空,將夜色一點點吞噬,熹光破曉,天亮了。
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憶起昨夜的夢,又是一夜噩夢。
她在心里想,只剩下兩天了。
怕驚著黎笑笑,她下床的動作格外輕。打來水洗漱完,坐在床頭將一頭長發細細梳理,對著鏡子比劃了好半天,才將一截松綠色的絲繩系在自覺最恰當的位置。
女為悅己者容,她沮喪地發現,她居然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
從前頂看不慣云央花枝招展的模樣,現在卻是懂她了。世上果然沒有不愛美的女子,只是無可取悅的人罷了。
剛剛下過連雨的天空清透蔚藍,像一塊干凈透明,沒有雜質的琥珀。
卻無端端瞧著有些落寞。
穆典可站在桃樹下,望著枝干上的絨絨新綠出神,忽然那邊廂房的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姿容婉約的婦人。
那婦人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一件月白色掐絲窄領小褂,下著一件杏花白杭綢褶裙。發色略淺,梳成一個中規中矩的椎髻,用一支白玉簪子簪住。娥眉淡掃,膚光細潤,看著清潤淡雅,卻又從里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成熟動人的風韻。
像一把溫著淡酒的玉壺,不濃不躁,溫潤妥帖,讓人心生寧靜。
那婦人端了盆盥洗水出來,倒在門前花圃里,抬頭見穆典可正注視自己,沖她淺淺笑了笑,笑容里帶些溫意,轉身進了屋里。
穆典可沒想到,讓方顯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女子竟然是長這個樣子。
與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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