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方君與態度有改,寧筠風心頭略微舒爽了些,輕輕“哼”了一聲,道:“起轎”。
方君與笑道:“寧七公子慢走。”
他雖入大漠荒蠻之地已久,卻仍然很好地保留了世家子弟的禮儀涵養,一舉一動清貴難掩。
寧筠風透過簾縫看到,心中愈發狐疑,當然,也越發地不快,道:“此物干系重大,不是你一個小小上君可以窺看的,你務必親自交到你宮圣主金雁塵的手上。”
方君與依然含笑:“明宮有明宮的規矩,就不勞寧七公子費心了。”
四名轎夫抬著小轎在泥濘的山路上健步如飛,轎中寧筠風始終攢著眉頭。
行出大山,去數里,寧筠風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浮出一雙月灑霜聚的眸子來,卻又不大肯定,探詢向轎外道:“灰鴿,你有沒有覺得,方才那位上君,跟方家的那位廢柴三爺…很有些相像?啊對了,他也是姓方。”
即使寧筠風不特意交代,方君與也是要親手將木匣子呈交金雁塵的。這是明宮歷來的規矩,機要之物,即使瞿涯和徐攸南也不得窺看。
方君與托著木匣去找金雁塵,賬中空空,譚千秋告訴他金雁塵半個時辰前就去看穆典可了,但一直沒有回來。
金雁塵和穆典可是絕對處不了半個時辰的,方君與一路詢問過去,從一個明宮弟子嘴里得知金雁塵出了穆典可的帳篷,往山谷深處去了。
據那位弟子還說,金雁塵走的時候陰著臉,心情看上去十分不好。
這也不稀奇,他與穆典可見面,哪會不是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心情好才怪。
方君與無心去觸這個霉頭,但想著穆典可傷勢沉重,早服用雪蓮便早好一刻,想了想,撐傘往山谷里去了。
大雨傾潑,頗有不休不歇的勢頭,天邊墨云堆聚,光線暗淡,倒似向晚的光景。
山谷深處巨石叢布,草深過腰,風吹雨打之下野草起伏,露出崢嶸黑巖,看著甚是凄慘彷徨。
方君與舉著傘往里探尋了一陣,并不見金雁塵蹤跡,正打算回去了,聽見一塊大石后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在風雨聲中的掩蓋之下,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夾著“四小姐”“老太爺”之類的字眼,不必想,是常千佛和凌涪這對主仆了。
方君與舉傘靠近。
就聽常千佛的聲音傳了來:“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可能丟下典可不管,她現在正需要我。”
聲音不如凌涪那般激動,平靜中透著莫名的堅定。
凌涪聲怒咄咄:“常家堡也需要你!你爺爺,你妹妹,他們需要你!”
常千佛道:“這兩者并不矛盾。”
話還沒說完就被凌涪打斷:“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這就是矛盾,是非此即彼,不可兼得的。
你以為這些勸你回去的話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我不愿你傷心才沒告訴你,這是四小姐的原話,托那位方上君轉告給我的。
她沒有你這么多年也照樣活得好好的。她有自己的未婚夫,有這么多忠心于她的下屬,并不是缺了你就不可以。
公子,你醒一醒吧,她是不會跟你走的。有過她那種經歷的人,往往比別人看得更清楚透徹,也活得更清醒一些,你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有片刻的沉寂。只聽見風吹著雨點打在草葉上的聲音。
隨后常千佛的聲音自巨石后傳來,聲音篤定,金石不改:“我不管你們怎么看,也不管什么同路不同路,總之,我認定了她,我這輩子一定要娶她。”
凌涪氣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與金六的婚約,是當年金盟主當著全天下英豪的面締結下來的,世人皆知。你橫插一腳,將她,將你自己置于何地?
她是別人的未婚妻,不是你的!她豁出性命要救的人也不是你。”
“可她心里的那個人是我”
凌涪沉聲道:“公子是否托大了?金六公子當世俊才,他們患難與共,生死相依,你與她才認識多久?”
“人與人相交,但憑真心,無謂時間長短。”
常千佛緩緩說道:“有些事,我不便告知凌叔知道。但我想要娶她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
她的心意,我也知曉。沒有哪一個女子,會贈予一個與自己不相關的男人自己的頭發,會將他的安危記掛心上。
無論她救了誰,與誰有過婚約,又或是她讓人向你轉達過什么,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的心愿向著我,那就夠了。”
“你這是執迷不悟。”
常千佛淡淡道:“那便讓我執迷下去好了。凌叔你回去吧,照顧好常奇和笑笑,我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凌涪從大石后出來,氣沖沖地冒雨而去,并沒有注意到大石背面有人偷聽。
方君與將傘蓋往右歪了歪,挪步站在大石后,過了許久,才看著常千佛舉著一把寬闊的油布傘從草叢里走了出來,衣服上盡是濕漉的草痕,神色沉凝。
方君與心中感慨地想,喀沁那丫頭,看著傻乎乎的不解風情,其實眼光毒辣得很,會看人。
常千佛聰明自信,性情包容,倘若不是家世的緣故,的確是最合適她的良人。
大雨狂暴地落下,打在草葉上噼啪作響,不聞人息。
常千佛不知方君與的存在,方君與亦不知自己身后還有人。
炸雷一道接一道地從天邊滾過。
雪色閃電落在草叢里,照得天地間驟然一亮。草叢深處,坐著一個弓背屈膝的人,黑衣如墨,容顏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