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只有一個四小姐。
四小姐是上天的寵兒,驚才絕艷,萬千榮寵在一身。
她是名劍榜首穆滄平的愛女,是武林盟主金震岳捧在手心里寵著的寶貝外孫女。
她還是金家那個最優秀的兒郎金六的未婚妻,金家未來的主母。
慧極必夭,過滿則虧。
隨著金家的滅門和穆家那場大火,四小姐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提起了。
世間很多事就是如此。隔著一層窗紙,誰都不會往深處去想。可是一旦那層紙被捅破,云山霧水,便愈看愈真。
人們遠遠地看著那飲劍臺上直背端立的女子,眉目清遠,風骨縹緲,見過穆盟主的人都說:“像!真的是太像了。”
黎亭也說:“真像!”
在一片矚目之中,穆典可微微地笑了。
一笑,臉頰上便出現了兩個動人的淺梨渦。像春風拂過了花樹,細石激起了漣漪。
見過四小姐的人都知道,小姑娘笑起來是有梨渦的。
“李閣主好眼力。”
李慕白說道:“非我好眼力。能將穆家劍和金家刀法運用得這般自如的,除了四小姐,這世上焉還能有第二人?”
金家刀的傳承雖然不像穆家劍那樣要求嚴苛,但也不會隨意外傳。
這一輩人中,練過金家刀的女子,除了金震岳的兩個孫女金如練和金霓裳,就只有從小被養在金家的四小姐了。
而且她的刀法很明顯是金震岳親自教授。一刀一式,把握得極為到位。竟比當年那位不讓須眉的金五小姐金知格還要強上幾分。
陷入詭異安靜的人群突然之間炸開。像一鍋燒開的沸水,翻騰不息。
黎笑笑已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了。
她還沒適應云三小姐云林是明宮圣女瑪爾喀沁的轉變,突然之間,臺上的人搖身一變,又變成了武林盟主穆滄平的女兒。
韓一洛更是像被雷劈了一般。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該已投胎轉世,拎著醬油壺滿街跑的四小姐這是…詐尸了?
一群人一起看著常千佛。
常千佛只是沉默地倚欄站著,對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渾然不覺。
原來,她就是死在九年前那場大火里的穆四小姐!是那位逃出生天的金六公子金雁塵的未婚妻。
可是為什么,她明明活著,卻沒有選擇回到穆家,尋求自己父親的庇護,而是隱名埋姓,去往了大漠?
為什么她明明與金雁塵有婚姻之約,卻選擇了對外以親兄妹相稱?
還有那位城府頗深的徐攸南徐長老,在明知他心意的情況下,竟繞過金雁塵命人帶他去見穆典可,偏幫成就之意毫不掩飾。
這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尋常。
常千佛直覺地感到這些謎團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關系到金家滅門的真相,甚至…關系到穆家那場大火。
常紀海不喜歡穆滄平這個人。
這不是常千佛猜的,而是常紀海明明白白告訴他的。
崢嶸了大半輩子的常老太爺風云看淡,很少會對什么人與事生出好惡之心。
然而那日祖孫倆坐在大樹下對弈,有人來報穆滄平求見,常紀海眉目微蹙了一下,一顆白子在棋盤上緩緩落定,是讓子:“穆滄平這個人…以后,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吧。”
常千佛一直以來并不十分明白,德才兼備,深受武林人士愛戴的穆盟主,究竟為什么這么不招常紀海待見。
現在他仿佛隱隱有些明白了。
這一系列不解的謎團,答案都在常紀海心里,只不過他沒說出來罷了。
至于什么答案,常紀海連自己的親孫子都要隱瞞,那必是十分驚人,他覺得常千佛不必知道,也不當知道的。
常千佛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握住,用力搓揉,仿佛窒息。
劍閣的馬車漸漸駛離了嘈雜的人群,高高的飲劍臺上只剩下穆典可一個人。
她身影煢煢地站在人群之外,身影看起來是那么孤獨,又仿佛從來就是這么孤獨。
所以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理所應當,仿佛她天生就該如此,就該孤獨一人,站在塵世所有的喧囂與熱鬧之外。
人群里,明宮殺手正在清理伺機暗殺穆典可的殺手。
穆典可沒有還劍入鞘,而是提著那把還沾著李慕白胸口血的長劍,沿著飲劍臺高高的臺階,一步一步地緩慢下行。
即使有天字地字兩宮最精銳的殺手在,她仍然只愿意相信自己手里的劍。
她隨時準備迎接來自自己親生父親的刺殺和暗算。
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她看起來虛弱不堪,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
事實上,她真的是虛弱不堪。
但沒有人敢上前來扶她一把。明宮弟子們不敢。其他的人,更不敢。
她看到人群盡頭那個穿著銀色錦袍的男子,他背著日光而立,仍然是那么地平和耀眼,仿佛一尊雍容的神祇。
他面向她一步一步地走來,每走一步,都仿佛離她越來越遠。
穆典可心口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有一針尖子的疼意蔓延開來,疼得她笑起來:“你看,我就是這么一個不知親不知父的魔女。”
常千佛一言不發地走過來,伸手將她擁到懷里。
她竟忘了躲,猝不及防地撞進一個寬厚而溫暖的胸膛,感覺到常千佛有力的手臂在她的后背上收緊,下巴抵上了她的頭頂:“我知道。”他說道。
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很委屈。”
穆典可干涸已久的眼眶里忽然涌出淚來。像久旱的天突然下起了雨,一旦下起來便無法收拾。
她連哭都是無聲的,眼淚順著眼眶一層一層地往外漫。像無聲的泉眼,將常千佛胸前的衣服浸得濕濡濡一大片。
她聽見臺下所有的人都在說四小姐,穆滄平…穆滄平,四小姐。
是的,她是四小姐,她是穆滄平的女兒。
可就是那個叫做穆滄平的親生父親,九年前,一把大火將她燒出了洛陽。燒得她不得不詐死埋名,遠走他鄉。
如果可以,她寧愿一輩子都不要用回自己的名字。
她情愿自己是云林,是瑪爾喀沁,就是不要是那個所有人一提起來就羨慕不已的四小姐穆典可。
死死地捂了這么多年的瘡疤,就這樣,當著全天下人的面,由她自己親手揭開了。
她想大聲叫,想殺人。
她在心里跟自己說,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這么多年,不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嗎?
可是常千佛卻突然出現了。
他站到她面前,告訴她,原來這就是委屈。
原來她也是可以委屈的!
穆典可繃緊了的肩背終于垮塌下來,伏在常千佛懷里無聲地哭泣。仿佛這么多年的痛苦和軟弱終于找到一個出口,終于可以放心地哭與人看。
常千佛擁著懷里那個無聲無息,卻分明哭得渾身都在顫抖的女子,沉凝的眸光聚成了一點,滿滿都是疼。
他下意識地將手臂收得更緊,用力抱緊了她,試圖多給她一點點溫暖跟力量。
這個女子,她既堅強,又脆弱,看似冷漠,實則柔軟,她令無數江湖豪杰聞風喪膽,卻獨獨令他心疼。
周圍沸騰的人聲安靜了又沸騰了,像自四面涌來的潮水,將相擁而立的兩個人包圍住。
人們用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在心里猜測著這個年輕男子的來歷。
是金六嗎?
從兩人的對話來看,分明不是。四小姐死而復生已是駭人聽聞,怎么可能再多出一個復活的金六?
可是,高高在上的四小姐,怎么可以讓一個陌生男子,這般輕易擁攬入懷?
能有資格與之牽手并肩的,只有那個意氣風發的長安少年金六啊。
穆典可猛地一把推開了常千佛。
她像只受驚的兔子,滿臉驚慌,兩只腳仿佛不知道該怎么落地好,極不協調地跳著點地,一連退了四五步才站住。
神情惘然,仿佛大夢初醒。
她轉過身,飛快地向人群外逃離。
常千佛往前跨了一步,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攔住她,抬起的手終究只是緩慢落下。
又能如何呢?終究是他情不自禁,做了這不該做的舉動,又何必要一錯再錯?
人群外停著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窩藏在一群華麗堂皇的車輦堆里,一絲也不引人注目。
一只修長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握著青灰色的布簾子,半挑。
那當真是一雙極好看的手,手指修長有力,指節分明。虎口掌心有刀繭,是武人的手。
那只手放下了簾子,一道沉渾的聲音從車廂里傳出:“走!”
車夫聽到這陰寒的,煞氣十足的一個走字,手一哆嗦,揚鞭抽在馬背上,馬車朝著遠方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