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穆典可并沒有學會完整的穆家劍法。
當時她年紀小,領悟尚不足,身體承受力也有極。因此只學了前半套,真正具有殺傷力的后半套并沒來得及學。
剛剛她使出來的那兩招,清霜掛和夕陽涌,盡管看起來驚艷,但用來對付李慕白這樣的高手是遠遠不夠的。
高手對陣,用這種明知沒有殺傷力的劍招,可以說是極冒險的行為。
兩劍刺出,穆典可已明顯落了下風。當下調整策略,手腕一轉,改刺為劈。
一瞬間穆典可手中的劍意陡轉,不再詩意盎然,而是變得無比霸道起來。
劍氣暴漲,挑向李慕白迎面刺來的長劍。
說是挑,可是那股子氣勢太強,就像是硬生生砸過去一樣。
讓人覺得,握在她手里的,不該是一把纖細的長劍,而應該是一把厚重的大刀。
這一式,取的正是金家刀的刀意——掀山刀!
高山尚能掀起,況乎一劍?
李慕白被這暴來一劍震得手腕發麻,原本無懈可擊的劍勢便有了一刻的阻滯。
穆典可畢竟女子之身,全力擊退了李慕白的必殺一招,自己也被震得大步退去。
李慕白劍勢略略停滯片刻,迅速調整角度,一劍又至。
穆典可尚未站穩,倉促里側身一閃,劍尖貼著右頸而過,只削下耳邊一縷青絲。
李慕白在左她在右,身子又向右邊歪斜,想從這個角度出劍攻擊李慕白是不可能的。
當下眉一凜,觀察李慕白的動作,瞅準時機,揚手將長劍拋到了空中,左手接住,纖足在青石上奮力一蹬,將身子翻轉過來,改仰為俯,斜斜一劍飄出,空靈至極。
臺下一片叫好聲。
李慕白被她這奇詭一劍迫得不得不收劍后退一步。
這一退,穆典可便有了喘息之機,迅速收腳穩住身形,改回右手持劍。
轉守為攻,飛身一劍朝李慕白刺去。
李慕白的行川劍劍如其名,沉穩厚重,雖然速度上不及柳宿天,力量卻更勝一籌。這恰恰是穆典可身為女子最忌諱的一點。
倘若她是在與柳宿天交手之前就對上李慕白,那么這場對戰,她在李慕白手下連五十招都走不過。
但她最大的優勢就是學得快。
過去數年里,她遇見過太多的對手,每一個與她交過手的人最后都多多少少教會她一些東西。
柳宿天也不例外。
甚至可以說,在對陣李慕白的這一仗里,柳宿天是她最好的老師。
這與柳宿天和李慕白長達幾十年的排位爭奪有關,也與柳宿天和李慕白截然相反的出劍方式有關。
穆典可出劍的速度不比柳宿天慢多少,就算只是模仿柳宿天的劍式,也足以讓她在李慕白手下多撐過幾十招。
能撐下去,就有機會找到破綻。
她憑借與柳宿天交手得來的經驗,她已與李慕白過了一百余招。
李慕白的劍法即使再怎么平穩,上百招里也總有一兩處破綻。
就在穆典可使出掛清霜的那一瞬,李慕白震驚之下,劍招里便有了漏洞。
穆典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她手里的劍忽然間變得奇異而凌厲,無招無勢,順意而動,以一種極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招式亂得看起來就像是在胡鬧,卻偏偏每一招都剛好壓制住李慕白的起勢。
連著近二十招,李慕白被穆典可逼得連連后退,只能被動地防守,根本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場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翻轉驚得呆住,緊張地看著臺上的激烈打斗。
李慕白一直到三十招之后方才穩住步伐,出了反擊的第一劍。
他的眼中不無激賞之意,面容卻更加嚴肅沉著,出劍速度較之前明顯慢了下來,但變得更加沉穩有力。劍身周圍的空氣被劍氣激蕩,竟有嗡嗡之聲。
宗師就是宗師。
穆典可看出了李慕白的破綻,李慕白也看出了穆典可的劣勢。
穆典可取輕,取巧,李慕白便取重,取拙。
穆典可縱然能在戰斗之中不斷提升出劍的技巧,卻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將力量提升上一個層次。
如同射箭,準頭再好,力量不足也是惘然。
李慕白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興奮。是棋逢對手的興奮。更是對這個年輕對手的欣賞和贊嘆。
這等天才應變,迄今為止,除了穆滄平,他從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見到過。
穆典可出劍越來越凌厲,手中長劍疾如閃電,幾乎叫人看不清她如何出手。
巧不破拙,輕難敵重。她想獲勝,唯有取快一途。
只要她的劍夠快,快到李慕白來不及防守,那么李慕白所謂的力量優勢便不能成其優勢。
果然李慕白的出劍被迫快了起來。
劍趕劍,劍追劍,忽然發出砰的一聲清脆撞擊。
兩人同時手臂一麻,手中長劍卻去勢不擋,各自向前疾行,劍刃交錯處發出“嗤嗤”聲響,沿路竄起一長條火花。
精鋼打造的寶劍竟有了些微裂口。
穆典可的劍尖到達李慕白的心口的同時,李慕白的劍也到了她的胸前。
兩人同時后仰,手腕翻轉的動作出奇一致。李慕白胸口被劃了一劍,同時手中的劍也刺到穆典可的鎖骨上。劍尖向上,在她修長如天鵝頸的脖子上劃出一條血痕,繼續向上,將那頂垂著青紗的竹笠削去了半邊。
黑色長紗纏到了李慕白的劍上,被他奮力一揚,帶著破成兩半的竹笠被高高揚到空中,翻卷滾動著向臺下人群飛去。
穆典可張開手臂,穩住后仰墜地的趨勢。疾步向后,身體借助足尖上的力量凌空飄起,右臂向上一甩,帶動身體翻起,半空中迅速擰轉,穩住重心,青衣翻卷如蝶,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原本盤起來的長發被竹笠扯散,一頭潑墨青絲如流瀑布泄下,紛紛揚揚地灑向空中。
墨發雪膚,青衣如怒,如同濃墨潑上畫紙,天然勾勒出的一副美人畫圖,剎那容光,只叫人驚心動魄。
人群驚呼陣陣,不僅因為這一戰的精彩遠超過想象。更是沒想到,這位出劍凌厲的明宮圣女,竟然是個外表柔弱的絕色佳人。
韓一洛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張大嘴的驚訝表情還停在臉上,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推常千佛:“快看!你快看!那不是——”
常千佛沒有回應,目光定定地看著場上青衣飛揚的女子。目光里有黯淡有憐惜,就是沒有驚訝。
韓一洛頓時反應過來:“你早就知道了?”
他現在總算明白常千佛那會為什么要無緣無故地看他一眼了。
他還真是無意中說了一句大實話:真正的高手,是站在你身邊你都認不出來的!
韓一洛被眼前的畫面沖擊得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
難道跟常千佛說,你別傷懷了,你看你多牛啊,隨便看上一個姑娘,就挑到了大名鼎鼎的名劍第四,眼光不錯不錯啊?
事實上,若不是照顧常千佛的情緒,他還真想這么說。
要是今天之前,有人告訴他,眼前這個看起來柔弱纖纖的云三小姐是在西北大漠上仗劍縱馬的明宮圣女,他一準會罵那人有病。
這種真相簡直…韓一洛突然就想大爆一聲粗口:太他媽勁爆了!
韓一洛沒來得及罵出來,因為黎笑笑先開口了:“韓一洛,韓一洛,你快掐我一把!我不是眼花了吧?”
她哪是讓韓一洛掐自己,她一雙手緊拽著韓一洛的胳膊,都快把韓一洛的手臂給掐紫了。
韓一洛在這種強烈的痛感下才略微平靜了一些,不再像剛才那般激動,沮喪著臉道:“姑奶奶,你讓我掐你,也得先松開我的手啊。”
黎笑笑猶自一臉震驚,完全沒聽到韓一洛說了什么,不停道:“這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云三小姐…不是不會武功嗎?”
韓一洛也很想知道:“鬼曉得是怎么回事!”
黎亭面露憂色地看著常千佛。
常千佛一瞬不瞬地望著飲劍臺上,表情沉默。
只見穆典可緊握著劍,臉色看起來異常蒼白,身體不受控制前后搖晃著。
忽然她“哇”地一聲,仰面吐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向前撲去,反手將劍尖扎到了腳下的石縫里。
常千佛的身體跟著一動,手拄欄桿就要從外廊上跳下去。卻見穆典可扶著劍柄站穩,慢慢地直立起來,身體搖搖欲墜,肩背卻挺得筆直,抬頭望向李慕白,良久,吐出聲調極輕極輕,卻好似榨干了她所有力氣的三個字:“我輸了。”
人群一片靜寂。
李慕白緩緩地抬起雙手,彎腰,對這個年輕的對手施以平禮,以示最大的敬意。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被湖風飄送吹遠,像一個炸雷落到了人群里:“承讓,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