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一直燒到快天亮。
迷糊中不知是夢是醒,她看見金震岳坐在她的床頭,伸出手,用粗礪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額頭,動作壓抑而輕緩,生怕弄疼了她一般。
她努力想睜大眼看得更清楚一些,想要伸手抓住了他,身子卻綿軟無力,用不上一點勁。
她抽泣著出聲:“外公,四兒好想您。四兒想娘。”
第二天雨住云收,下了半個月雨的姑蘇難得放了晴。
太陽光穿過菱花窗格照進來,被木棱隔成一束束,粗細勻停。數不清的細小塵埃在光束里跳動著,如薄霧,如輕煙,撲面暖洋洋的。
穆典可靜躺在輕暖絲綿鵝絨被里,嘴角浮起一絲笑,細細地回味著昨天晚上的夢。
她在夢里看見金震岳了。
她看見他推門走進來,把她抱在懷里,喂她喝藥;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臉跟額頭…真實得不像是夢境!
她許久不曾夢見金震岳了,甚至這兩年,她連金憐音都很少夢見了。
夢里只有滔滔的黃河,沖天的火光,還有金家大宅里數不清的尸體。
每一次都在痛苦中醒來。
她想一定是因為她幫金家報了仇,外公很高興,才會特地來見她一面。
她是真的很想他。能在夢里見一次,也很好。
她細細體味夢里的情形,粗礪手掌在額頭上撫摸過的觸感仿佛還在。
她抬起手,壓在自己的額頭上,把頭歪在枕頭里,貪戀著這種溫情不愿起來。
日色漸高,艷陽俯首,將斜穿過菱花窗格的光束收了回去。過午了。
穆典可想起還有重要的事,翻身欲坐起來,剛一動,渾身跟散了架一樣的疼,就聽一個溫柔而熟悉的嗓音道:“姑娘慢點。”
一身鵝黃長裙的昭陽飛步跑過來扶住她。
昭輝也將頭從門框探進來,喜上眉梢道:“姑娘醒啦?姑娘餓不餓?廚房里有粥,我拿來姑娘吃一點?”
痛病最是消耗。穆典可燒了半夜,體力巨耗,確實是又餓又乏,點頭,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昭陽說道:“午時兩了。”
昭陽扶著穆典可起身,伺候她洗漱了,又遞過一杯溫蜂蜜水讓她潤嗓子。穆典可喝了口水,問道:“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昭陽回答道:“昨天夜里。方公子說姑娘這回恐怕傷了身子,叫我們看著大隊出發了,就趕緊跟過來伺候。我和昭輝倆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姑娘都不知道,您昨晚有多兇險。”
穆典可看她一臉憂心,笑道:“再兇險不都過來了。”又問道:“方公子沒和你們一起來姑蘇?”
昭陽道:“是一起來的。進城就分手了,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昭輝托著一碗稻米粥一路小跑走進來。
米粥熬足了時辰,濃稠噴香,又放在冷水里涼過,溫燙剛剛好。
昭輝將粥碗遞給穆典可,說道:“他能有什么急事?定是去花淵閣了。在揚州的時候就見他在打聽花淵閣里一個叫做什么玉海棠的花魁,據說姑蘇第一美人。前面是圣主怕妨礙姑娘做事,不讓咱們來姑蘇,現在好容易有機會來了,他哪還按捺得住。”
方君與是明宮第六座上君,是穆典可的下屬,卻又曾是他的主子。穆典可曾給方君與做了近半年的小書童,這件事明宮中人知道的并不多,連昭陽昭輝都不知道。
重返中原不僅需要人物財力,還需要精確及時的情報網。
明宮除了明面上的錢莊,賭場,由專門的賬房在打理。還有幾十家地下賭場,歌舞場子,由她徐攸南暗中打理著。
昭輝說的這家花淵閣就是明宮早年設在姑蘇的一個情報點。
溫柔鄉向來是英雄冢。
歌舞銷魂之地,亦是情報來得最快最容易的地方。
方君與作為明宮眾弟子眼中最游手好閑的上君,日日混跡煙花之地,可不單單是為了尋歡作樂。
這些穆典可當然是不會說的,只淡淡道:“他又沒惹到你。”
昭輝氣道:“我是替姑娘生氣。就說說他這幾年闖了多少禍,都是姑娘在圣主面前替他擔下的。姑娘都病成這樣了,他也沒說來看望一眼。成天惦記著這個美人,那個美人的,也不怕得臟病。”
昭陽見穆典可臉色變了,連忙拉了昭輝一把,說道:“方公子只怕也不知道姑娘會病得這么嚴重。”
穆典可肅了神色,冷冷地看了昭輝一眼。
昭輝低頭小聲道:“昭輝失言了。”
穆典可道:“方公子要上哪里,做什么,我管不著,你們更管不著。以后休要在背后說道。”
昭輝和昭陽俱低頭,應道:“是。”
穆典可低頭舀著稻米粥,感覺門外有人。抬頭往外一看,見小葉扶著門框可憐兮兮地往里探著頭,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
穆典可一見這情形,心里便有了數,問昭輝道:“是不是你說她了?”
昭輝頭越發垂得低。
她昨晚一進門就趕上穆典可高燒不退,見小葉在一旁笨手笨腳照顧不好,就只知道哭。一股子火氣頓時就上來了。
因在氣頭上,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得很有些重,她現在想想也有些后悔。
穆典可擱下湯勺,語氣不悅道:“她還只是個小姑娘,你別兇巴巴地嚇到她。”
轉頭向小葉招了招手,笑道:“還不進來,傻站在外面干嘛?”
小葉面上一喜,連忙跑了進來。因那日在柳家受的傷還沒好,跑起來束手束腳,樣子頗有些笨拙。
穆典可輕聲道:“慢點,小心扯著傷口。”
小葉偎在穆典可身邊,小臉上盡是開心,哪還管什么傷不傷,脆聲道:“我身子很壯的,早就不要緊了。三小姐好些了嗎?”
意識到自己稱呼得不對,連忙改口道:“是姑娘,姑娘有沒有好一點?”
穆典可笑了:“我身子也很壯。”
昭陽和昭輝對視一樣,各自看到了對方眼里的驚訝。
她們跟在穆典可身邊這么多年,何曾見她這么笑過,用這樣的語氣對誰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