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步言表現得太激動了。
正如穆典可所說,蘇步言是從小讀著圣賢書長大的,面對家中老仆夜半行兇,理感到羞愧。就算他出于心疼金采墨的緣故,言行會有些失當,但絕不至于這么過激。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心虛。
其它疑點就更多了。
其一:王嫗是金采墨的丫鬟。蘇步言就算常常在金采墨面前侍奉,也不會跟一個仆婦太熟。可是他認出只剩下半張臉,還叫頭發遮去一大半的王嫗,速度太快了。
就算他有意拖延了片刻才開口,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其二:王嫗死在金雁塵的房里,可以有太多種解釋。
可以是王嫗刺殺金雁塵失敗;也有可能是金雁塵要殺她;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死在別的什么人手上。
但蘇步言叫穆典可一激,便默認了第一種可能。只是急著撇清自己,至于王嫗的死因,他連問都沒有問一句。
其三:蘇步言的話有問題。
“你果然是個不孝不悌的忤逆東西。”“難怪你父親不認你。”
誰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其四:穆典可最后流露殺意,并讓鬼若隨身看住蘇步言的時候,蘇步言的反應看似憤怒到了極點,實則是害怕到了極點。
真正憤怒的人,眼里不會有那么深的恐懼。
金雁塵今天晚上受了太多刺激,不能指望他在這種情況下仍然保持清醒的頭腦,親自去把這個殘酷的真相揭開。
穆典可得替他盯著。
所以她全程都看得很仔細,沒有放過一丁點可疑之處。
而察言觀色,剖析人心這種事,本來就是徐攸南的強項。
兩個人的看法絲絲相合,無一處偏差。蘇步言有問題,這已是鐵板釘釘,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房間里安靜得詭異,鬼相和煙茗在心里想,以后一定要對圣主更加忠心,一絲一毫的異心都不能有。
因為心里有鬼,說句話,眨下眼,就能被看出來啊。
輕岫則是悄悄看了穆典可一眼,怯怯地低下頭去。
說完蘇步言,就該說金采墨了。
誠如蘇步言所說,金采墨對金雁塵的那種關切和愛護之心,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這種真情流露是沒有辦法偽裝的。
但這并不代表金采墨就沒有問題。
她說了兩句話,都太不合常理。
一句“你這個糊涂東西!“一句“你怎么這么傻?”
這兩句話乍一聽似乎沒什么問題。但細細一思量,問題就大了。
親如姐妹的貼身老婢要殺自己最心愛的侄子,金采墨就是要罵,也該罵一聲“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可她罵的是“你這個糊涂東西!”
糊涂則意味著一念之差,意味王嫗做了一個不正確的選擇。
那么,讓王嫗行差步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金采墨為什么要罵她傻?
徐攸南一針見血地指出:“很簡單。王嫗做這件事的動機和蘇夫人有關,她一生最忠心誰?最愛護誰?”
他已經不叫金采墨七小姐了。經過今夜之事,無論金采墨是否無辜,她在金雁塵和穆典可心中,乃至他們這些金家舊人的眼里,都不再是可以信賴的戰友。
金雁塵沉默了片刻,試探著開口:“也許七姑姑真的不知情,只是一時口誤?”
穆典可道:“不會。她知情。”
金雁塵和徐攸南一起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穆典可:“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反應不對。”穆典可道:“七姨的反應不對。”
她少有說話這么含糊的時候。不說,就是起了逃避的心思。
徐攸南不許她逃避:“什么反應不對?”
穆典可沉默了一會,說道:“認出王嫗后,她不該是那樣的反應…接受得太快了。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背叛,不應該是那樣反應…”
“那應該是什么樣的?”
“不相信。”穆典可道:“很久都不能相信…可她,就像事先知道一樣。”
關于這一點,沒有人能比穆典可體會得更深切。
在她睜開眼,看著門外漫天火光,發現自己渾身不能動彈的時候;在她從地道逃出去,被阿苦拉住,不讓她回去找穆子衿的時候;在她終于有余力去思考真相,細細盤點究竟是誰在背后捅她一刀的時候。
明明那么疼痛,那么絕望,就是不肯相信,一遍遍問自己是不是錯了。
那么疼愛她的奶媽,待她如珠似寶的父親,對她寵溺有加的大哥,為什么會合起伙來加害她?
這個問題,她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也用了很多年才肯接受。
金采墨雖然比她多長了年歲,經事更多,但是面對至親的背叛,不見得能比她更堅強。
金雁塵轉頭看著穆典可,目露擔憂,徐攸南卻嘴臉討嫌地笑了:“就像當初,你不肯相信是穆滄平要燒死你一樣?”
穆典可眼神一寒,袖口處光影一閃,一道青碧色流光朝徐攸南臉上射去。
徐攸南偏頭躲開,無奈那簪子來得太快。躲得過簪尖,沒躲過簪尾。
簪尾的倒刺在徐攸南鬢角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嗖”一聲從窗縫里飛了出去。
徐攸南笑道:“你這個動不動就上手的習慣得改。我對你又沒非分之想,你拿這防狼的簪子對付我作甚?”
他平常跟穆典可相互看不對眼,嘲諷挖苦兩句也就罷了,今天說的話卻是句句扎心窩子。
曾遭長樂宮一眾猥瑣之徒覬覦,這是穆典可心中又一道提不得的隱痛。
金雁塵冷冷脧了徐攸南一眼,徐攸南這才老實閉嘴了。
穆典可道:“雖然已經確認蘇步言有問題,但眼下,我們還不能動他。”
徐攸南問道:“為什么?”
穆典可終于找到了一個還擊的機會,抬起頭,像看白癡一樣地看了徐攸南一眼。
徐攸南悠悠道:“哦,明白了。這又是穆滄平的陰謀對吧?”
穆典可懶得與他費口舌,道:“王嫗沒必要暴露。”
穆滄平這個局布得很巧妙:下毒,利用許添引開鬼若和鬼相,利用王嫗擾亂的金雁塵的心神,女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看似環環相扣,缺一不可,但仔細分析,有一環是大可不必的。
那就是王嫗。
王嫗畢竟只是金采墨身邊一個奴婢,即使能擾亂金雁塵的心神片刻,能發揮的作用也是極有限的。
留王嫗在暗處,比暴露到明面上,作用要大得多。
可是王嫗暴露了。
因為她的暴露,金雁塵必然懷疑到金采墨,進而懷疑到蘇步言。
這絕對不可能是穆滄平的疏忽,他不會犯這么低級的錯。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穆滄平在布這盤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留活子。
無論王嫗和許添,還是金采墨和蘇步言,都是注定必死,早早被他放棄掉了的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