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同毒害太后有關還是無關,這一點在暗下已不知被討論過多少回了,且有些眼睛夠亮的,猜也猜到了大概…所以若只說這個,實在也沒什么叫人覺得驚奇的,是起得太早的聽了還想打個哈欠的水平。
但勾結洞烏…這可就叫人徹底不困了!
若明御史所言為實,湘王此舉與通敵有何區別?!
一片躁動間,明效之已撩袍跪下,正色道:“此事事關重大,湘王通敵叛國,圖謀不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還請陛下務必徹查到底!”
語畢,前額重重地磕了金磚上,雙手將竹筒高高捧起。
看著老師磕頭時的力度,年輕御史宋典頗為心疼——他突然覺得老師的發際線應是給生生磕得日益后移,且被嚇得再不敢輕易往前湊了。
通敵叛國四字的分量實在太重,四下的氣氛沸騰著涌動著。
方詵同樣驚駭無比——他斷沒想到對方從袖中這么一掏,竟掏出了這么一記大招來。
那么問題來了,他這戲…還能演嗎?
感受著四下的氣氛,方御史到底是悄悄將袖子里的東西又往里面塞了塞,他還是再觀望觀望吧…
這路實在是有點陡,他怕一不小心翻了車,再將車內坐著的皇帝陛下給甩了出來,到時那就太不好看了…
慶明帝直直地看著明效之手中捧起的竹筒,卻先是問道:“不知此物明御史是從何處得來的?”
此事有蹊蹺在,他絕不能因一時的怒氣而將頭腦沖昏了去。
“回陛下,昨晚臣在園中烤肉吃酒,忽有一只白鴿墜落,被家中仆從撿起時,瞧著已是不行了。臣家中后巷,時有老鼠出沒,曾有人灑了摻有耗子藥的陳糧,專拿來毒鼠,料想應是被這鴿子給誤食了。”明御史說得極詳細從容:“臣當時見這鴿子身上綁有竹筒,便隨開了來,一看其上落款與印章,方知竟是湘王密信——”
他一貫給人寧折不彎的印象,這固然也是事實,但也確實是他刻意營造出的人設。
畢竟寧折不彎的人設確實很好用——同樣的假話由他說出來,便輕易不會有人會覺得他在撒謊。
“偏偏落在了明御史園中,這倒是巧得很了…”慶明帝的眼神明暗不定,像是在分辨著什么。
“臣也覺得巧極,更為巧合的是,自翎山皇陵歸來之后,臣每晚皆會夢見先皇,先皇于夢中囑咐臣良多,然臣醒后即忘,為此已是數日心神難寧…”明御史情真意切,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悲拗:“現下想來,未必不是先皇在天之靈在警示臣,指引臣揭開真相!”
這是假話嗎?
當然不是。
一個即興發揮拿來渲染氣氛的小技巧罷了。
百官低聲議論起來。
慶明帝定定地看著明效之依舊高捧著的竹筒,緩聲道:“李吉,取來讓朕看看——”
李吉應聲“是”,親自上前將東西取過,奉到慶明帝面前。
慶明帝在看清竹筒上所刻圖案的一瞬間,眼底不覺又冷了兩分。
他將其內信紙取出,緩緩展開,一深一淺,一黑一褐兩色字跡映入視線當中。
nbsp;這筆跡倒確實是眼熟得很…
慶明帝冰冷的目光一格格挪動著,待看罷那褐色筆跡所寫的內容時,于人前一貫溫仁的面龐之上仿佛結下了寒霜,一雙眼睛如同被陰沉的黑云所籠罩遮蔽,叫人望之生懼。
“說來十分古怪,這信紙之上,原本只有半面家書,臣昨夜看罷,只當是湘王家書,為臣意外所得,本打算今日一早便命人送還…”
明御史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此時正說道:“彼時臣已有兩分醉意,只將此信隨意擱放在了烤爐旁,可待飲罷欲回房時,再拿起那信紙,卻見竟是多了半面褐色字跡!臣一細看,只見同那原先那半面字跡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其上竟是寫給洞烏王的密信!由此,才算是發現了這驚天陰謀!”
大臣們聽得驚訝至極。
初看只半面而已,隔了一會兒,竟就多出了其他字跡來?
“還有這等稀奇之事?”
“倒是聞所未聞…”
這自然都是委婉的說法,若說的直白些,那便是——這不扯呢嗎?
有不少官員隱隱露出了質疑之色,可見跪在那里的明御史眉眼間一派堅定鄭重之色,又忍不住動搖起來——明御史這樣正直的一個人,怎會撒謊呢?即便是要撒謊,一桐書院出來的人一貫頭腦嚴謹,為何不撒個相對而言不那么扯的呢?
這時,宋典有些猶豫地開口問道:“老師方才是說,曾將此信置于了烤爐旁?”
明御史微微回過頭看向他:“沒錯。”
“這倒叫下官想到了一種可能…”宋典說話間,已出了列。
他抬手向上方揖了一禮,道:“陛下,據微臣所知,在桂郡之地有一種果子,名喚檸果,以其汁為墨,書于紙上,晾干之后不留痕跡,然若以小火烤灼,字跡便會重新顯現成褐色…”
不必問為何同是科舉入仕他卻如此優秀——不過是身為一桐書院學子的正常操作罷了。
殿內再次嘈雜起來。
夏廷貞也微微皺起了眉。
若說別的且罷了,可是,檸果…
他記得湘王此次進京,便往宮中獻了此物。
他且都有印象的事情,皇上又豈會不知?
夏廷貞微微抬眼看向龍案之后的慶明帝,只見向來在百官面前還算沉得住氣的皇帝此時已是滿臉風雨欲來之色。
慶明帝將信紙死死按在手下。
片刻后,驀地自龍椅上起身,沉聲吩咐道:“立即帶湘王進宮來見朕!”
看著竭力壓制著一身雷霆之怒,豁然拂袖離去的皇帝,眾臣連忙跪送。
大殿之外,天際邊黑云層疊翻涌,隱隱有悶雷聲遠遠滾動著。
夏日的雨水將來未來之際,空氣總是濕黏悶熱的,仿佛連呼吸都叫人覺著不痛快。
計劃失敗且被禁足多日,心情比這天色好不了多少的湘王正靠在榻中不耐煩地翻看一本雜書,隨手端起小案上的茶盞,大喝一口卻被燙了個正著,他惱得將茶水吐出,手里的書重重甩了出去,茶盞也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廢物!給本王斟茶竟不知冷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