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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那一夜

  都說人老了,會對自己的壽數心里有數。

  之前她不信,現在,她信。

  作為一個母親,她這一生有過兩個兒子。

  而這兩個兒子也正是擊垮她的原因所在。

  兩次白發人送黑發人,讓她的心,支離破碎。

  老大意外遭難,老二酗酒爛賭到妻離子散,最后死在一個“酒”字之上。

  她每天看著陳家獨留下來的小孫女兒,就想啊,當年自己的大兒子,莫不如不要這個孩子,到了如今反而不用跟著自己遭罪。

  老的不死,小的遭罪。

  現如今,誰家的孩子不是穿新衣服、吃好的?

  只有她的孫女兒,一年到頭兒也吃不到幾頓肉,還得每天出去撿破爛兒還錢,給自己這個“病秧子”奶奶買藥。

  水靈靈的一個丫頭,活脫脫曬成了黑炭妞。

每當她看到自己孫女兒那對兒靈動眸子  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壽數將近,是四個月前,只可惜那次竟是被醫院的大夫硬生生從鬼門關把她拉了回來。

  這才又捱過一年。

  門外的聲音,她聽得真切,知道是江家那兩個小子來了。

  只不過聽著還有個女娃的聲兒,這倒有些意外。

  她聽村兒里的人說起過,那孩子離婚了。

  她的思緒有些遲鈍,根本來不及想的太多,就只覺得天旋地轉。

  最近幾天,這種狀態越來越頻繁。

  這是她第二次感覺,大限將至。

  正此時,黑炭妞陳瞳瞳帶著江北三人走到了屋子里。

  屋內又臟又亂,陳老太太臥靠在并不干凈的棉被里,銀絲和灰絲凌亂著,皺紋如同刀刻般掛在蒼老的臉上,雙眸里都是混濁。

  屋外面的村子里,是歡天喜地的春節景象,屋子里卻是凄苦無比的慘淡光景。

  江南雖是本村人,但也是第一次來到陳家屋內。

  他和吳雅露出了同樣深沉不語的表情,微皺著眉。

  屋內的空氣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怪味兒,像是咸菜臭了之后散發出的氣味兒,而這氣味里還夾雜著濃烈的藥味兒。

  兩下摻雜在一起,無比刺鼻。

  “陳大娘,過年好!”江北年年都會來此,對這股味道和屋內景象并無意外,走到老人身前,鞠了個躬。

  陳老太太顫巍巍的點了點頭,聲音低迷又斷斷續續的說道:“哎,你…也好…”

  黑炭妞見自己奶奶說話有些吃力,便爬到了炕上,扶著身體虛弱的奶奶坐直了身體。

  “奶奶,這樣好點嗎?”

  陳老太太艱難的點了點頭,緊閉著嘴巴,咽了口唾液,這個過程足足持續了二十幾秒之后,她才又出聲道:“丫頭,我和…你江北叔叔有…話要說,你帶著…客人先…出去。”

  雖然不知道奶奶要和江北說些什么,但黑炭妞還是聽話的跳下了炕,看了江南和吳雅一眼,說道:“我帶你們去看我的寶貝。”

  吳雅和江南自然也聽到陳老太太的話,轉身跟著黑炭妞兒走出了門。

  黑炭妞嘴里所謂的寶貝,其實就是她在撿破爛兒的時候,撿回來的一些好看的“畫報”。

  其實按照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被她疊放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紙片,根本算不得畫報。

  里面有商家做推廣時的DM單頁、有旁人家孩子廢棄的書籍、有報紙,也有真正的畫報。

  黑炭妞從那捆“畫報”的最下面,抽出了一張她最為珍藏的寶貝,遞給了吳雅:“諾,這是我最喜歡的,怎么樣?”

  吳雅低頭一看,原來黑炭妞手里拿著的是一個畫著一家三口吃肯德基的海報。

  畫面里有炸雞腿、有雞米花、有可樂、有父母,也有孩子。

  吳雅看了眼這海報,又看了眼黑炭妞,再看一眼海報,再又看一眼黑炭妞。

  這個十歲還不到的孩子,臉上雖然帶著不符合她年齡的“懂事勁兒”,或者說“成熟”,但除了這些,并無悲愴或絕望。

  到這一刻,吳雅才略微明白了一點兒,江北為什么要和黑炭妞那么平等的去對話,完全不帶一點兒點兒憐憫。

  對于眼前這個丫頭,或許物質上的幫助會改善生活,但心靈上的不歧視、不弱視,更是一種天大的幫助。

  她不知道那老太太為什么偏要獨留江北一人,也不知道她和江北談了什么。

  大約過了近十分鐘,江北推門而出。

  “歪,我先走了,晚上別忘了去我家取吃的,然后順便帶些苞米瓤子,我家的不夠用了。”說完,江北不等黑炭妞兒回話,便拉著吳雅和江南退出了陳家這座破敗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江北一路沉默。

  江南和吳雅也很有默契的沒去追問屋子里發生了什么。

  回到了家里,江北便把自己爹媽、二叔二嬸兒都叫到了一起。

  “剛才我們三個去陳老太太家里了,她囑咐了我一些事,或者說囑托…”江北見人齊了之后,便開門見山的說道。

  江慶一罕見的開了口:“老人這方面你放心,有我和你二叔呢,你就說孩子你打算怎么安排吧?”

  江北抬眼望著自己向來話少且喜歡沉默的父親,低聲道:“我打算帶她走。”

  說完,江北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吳雅的身上,表情帶著愧疚。

  這件事他并沒有爭取吳雅的意見,而是在陳家屋子里大包大攬的一口應承了下來,且還自作主張的做出了帶黑炭妞去京城的決定。

  “什么意思?那個老奶奶…?”吳雅不解的看著江北。

  她再傻,也聽出來江北話里的意思了。

  托孤。

  那個奄奄一息的老太太,之所以要把江北一個人留在屋子里,是在托孤!

  江北沉默著點了點頭。

  今天是大年初一,陳家老太太,說她自己絕對活不過初三。

  江北相信這種老人的直覺,因為他小的時候就聽過這樣的話,來自那個已經勤勞一生,最后化作山脈的、他的爺爺說的。

  “老太太自己說的?”二叔收起了往日愛開玩笑的脾氣,表情凝重。

  江北再次沉默著點了點頭。

  江慶一嘆了口氣:“既然人家老太太信得過你,敢把孩子托付給你,你就領著吧,老太太那邊兒的事兒,我去準備。”

  “恩,我也是這么想的,老家兒這邊的習俗多,我也不明白,所以很多事兒還得指著你和我二叔,不過老太太說了,讓我在她走之前把黑炭妞領走,她不想讓在自己孫女面前走。”

  江北極力的想要說的平靜,但聲音還是漸漸顫抖。

  當一個人垂垂老矣,當一個人如落日遲暮。

  那種蒼涼之感,比他去過的那大西北的沙漠更甚。

  這是江北第一次去考慮人與死亡之間的深層次聯系,也是他第一次去設想自己與死亡之間的關系。

  如果有一天,當自己面臨了死亡,那將會是一種什么感覺?

  像有神論者說的那樣,靈魂會抽離出肉體,成為看不見的魂魄,飄在空中看著人間和自己的親朋好友?

  亦或是物理的死亡,即代表著人的死亡?只要心臟停止跳動,只要大腦徹底當機,就會徹徹底底的死去?

  恐懼漸漸籠罩了江北的周身,那種無力感越來越強。

  這時,江北才明白,人類在“死”面前,是多么弱小。

  可那個老太太,竟然能夠如此從容,甚至江北能感覺到,她有種即將解脫的樂觀。

  他還清楚的記得,就在陳家那個屋子里,老太太的每一句話都是笑著說的。

  “江北啊,這事兒我想了一大圈兒,最后還是得麻煩你,要么就是麻煩你爹,反正你爺倆肯定跑不脫。老的呢,隨便埋哪兒都行,也不用管什么習俗,最好能把我揚到河里,讓我隨著水流兒去看看大海,這輩子一直惦記著這么個事兒,臨了臨了也沒成…”

  “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了,說著說著就說偏了,我這個老的呢,你們不用多操心,但我家這個小的,真就靠你了!她可憐啊,跟著我這個么秧子奶奶,遭了兩年多的大罪!等我走了,這房子你就給賣了吧,這錢用來給她找個學校,或者找個孤兒院…”

  “你和你爹,都是好人,你們老江家在我老太太身上沒少搭錢,這我都知道!給你們添了太多的麻煩了!不過都說債多不壓身,我老太太欠你家太多了,這次還得麻煩你們!”

  “別看我們家丫頭歲數小,但她心里明白著呢,整個村子,一百多戶人家,四五百人,她就和你親,希望你能沖著孩子這份兒“親”,幫幫她。”

  江北全程靜聽,直到最后,才用力的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個字。

  “行!”

  大年初二,一大早。

  江北再次來到了老陳家的院門口,這次只有他一個人。

  他和家里商量好了之后,便將自己返京的計劃徹底提前。

  老人活了七十多年,臨終時的最后一個要求,江北在仔細思考之后,決定答應。

  帶著黑炭妞提前離開村子。

  老人不想帶著愧疚,也不想再讓她的乖孫女兒再為了自己掉眼淚,江北沒理由拒絕。

  黑炭妞和昨日一樣,現實從門里探出一顆小腦袋瓜兒,然后見是江北,這才整個人鉆了出來。

  可是,江北低估了黑炭妞的洞察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撒謊水平。

  撒謊的的確確不是江北的強項,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當他說要帶著黑炭妞去京城的時候,黑炭妞陳瞳瞳立馬變得無比警惕,只問了一句:“是不是我奶奶讓的?”

  當她看到江北點頭之后,便直接大聲哭著跑回了屋子。

  她一邊哭一邊嚷著:“我不走,我要陪著奶奶。”

  撕心裂肺。

  她哭的撕心裂肺,江北聽的撕心裂肺。

  無論歲數大與笑,有些直覺,只要是人都會有。

  生離死別,更是如此。

  黑炭妞不是尋常人家沒心沒肺只顧著撒潑打滾兒、嬉戲打鬧的孩子,從某些意義上講,她的的確確是個“成年人”,尤其是面對自己奶奶的事兒,更為敏感。

  跑回屋子的黑炭妞,只顧著抱著自己的奶奶流眼淚,懂事兒的沒有哭出聲。

  可越是這樣,一旁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江北,便越覺得揪心。

  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竟然懂事兒到,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丫頭,別哭,奶奶沒事兒。”陳老太太自從昨天江北走了之后,精神面貌便格外的好。

  不僅能夠自己靠著墻坐穩,之前那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竟然也突然不疼了。

  突然的一身輕松所代表的是什么,老人心知肚明。

  孫女突然的舉動,她也一清二楚。

  一老一小,心有靈犀。

  她安慰完自己的孫女,又轉頭對江北笑道:“江北小子,回去吧,明天早上來就行,既然丫頭已經感覺到了,那也沒必要硬攆著她走。”

  江北沉沉的點了點頭,默默退出了屋子,把老太太的僅剩的時間都交給了黑炭妞陳瞳瞳。

  大年初三,下午。

  陳家老太太在自己孫女小小懷抱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臨終前,她那個日日靠著撿破爛為生的小屁孩兒,始終抱著她。

  這一天一夜,一老一小說了很多。

  老太太說起了黑炭妞兒的父親和叔叔,也就是他那兩個短命的兒子。

  黑炭妞則說起了江北,那個和她拜了把子的同村的外姓叔叔。

  所有人都以為這丫頭會哭,可是她偏偏沒哭,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大年初四,早九點。

  陳老太太被送到了縣城的火葬場,陳瞳瞳全程跟隨。

  下葬時,陳瞳瞳親自用那雙飽經風霜的小手,把骨灰盒放置到了墓地之中,并在江慶一的指導下,為自己的奶奶埋上了第一捧土和最后一捧土。

  返回村子的路上,黑炭妞終于捱不住累,在車上沉沉睡去。

  下車時,江北將這個虛歲剛剛十歲,周歲才九歲的孩子,從車上抱了下來。

  她微微皺著眉,有眼淚從那眼眶里流出,打濕了那張稚嫩中透著“成熟”的小臉兒,也打濕了江北的胳膊。

  那一夜,江北整夜未眠。

  那一夜,不曾在眾人面前掉眼淚的黑炭妞陳瞳瞳,在夢里,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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