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休憩了幾日,宋青書也是一直待在館中,靠著看小說度日。
離了武當,也終于不用日日早起練劍讀經了。他的劍術到了瓶頸,需要的已不是量的積累,而是質的突變。
而這個突變的質點是需要的契機的,找不到那種感覺,他這輩子可能都只能匹敵三流武者。
將原始版本的三國看了一遍,只是想不到那“湖海散人”也寫神魔小說,名為三遂平妖傳。宋青書依稀記得,湖海散人好像就是羅貫中的筆名。
只是可惜,生在同時代,但隔著茫茫人海,卻不知哪里去尋這個大神。
將線裝書覆在桌上,身子一滾,卻壓到一個東西。宋青書掏出來一瞧,正是當日臨別,白菜硬塞給他的咸鴨蛋。
他放在兜中忘了吃,此時已經臭了。
明日就要跟著大部隊去丹江剿匪了,不若去看看那丫頭罷。
宋青書簡要收拾了下,便騎著馬兒出門去。
到了城門口,卻見貼著訃告。原來是五馬魯還未出城剿匪,就先替自己歌功頌德了一番。
宋青書搖搖頭,朝著那破落的流民聚集地而去。到了卻看見那木棚柴門緊閉,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均州也實行宵禁,這樣的農戶家不可能此時無人。
宋青書敲了門,又等了幾分鐘,那柴門方才開出一條縫隙,里面探出雙機警的眼睛,宋青書還未來得及說話,里邊兒又將門閉上了。
“白菜!是我!”宋青書心想那小姑娘的傷也該好得七七八八了。
聽得他這一聲喚,屋內先是沉寂,繼而響起了一個弱弱的男聲,“娘,有人來找姐姐了......”
“誰,是誰?”老婦人緊張的聲音。
宋青書覺得不大對勁,猛地將門一踢,闖進屋里。
黑漆漆的木屋中,充斥著發霉的味道,沒有燈火。接著屋門處透進來的夕陽,宋青書才看清了屋內的境況。
老婦人神色緊張地盯著宋青書,在她懷中還抱著個小男孩,長相與白菜有幾分相似。
“白菜呢?”宋青書有不好的預感,急忙問道。
那老婦人不作答,宋青書又將聲音提高了一倍,“白菜呢!”
“哇”的一聲,小男孩哭了出來。老婦人一邊哄著小男孩,一邊帶著哭腔道,“白菜不在這里,你走吧,你走吧......”
宋青書不知為何,心底燃起了一攤怒火,“告訴我,白菜在哪里!”
老婦人被宋青書這猙獰的樣子嚇到了,這才想起,這樣一個貴公子要整死他們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被阿爹帶到郊外去了,你別兇我娘了......”小男孩啜泣著,聲音含糊不清。
宋青書出門騎上馬,便朝著他們所說的方向趕去。
這荒郊野嶺,本就沒個人影。宋青書疾馳而過時卻遇見一個形色匆忙的中年男子。
他調轉馬頭趕了上去,居高臨下問道,“你見沒見過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
那男子急忙擺手道,“沒見過、沒見過......”
說著便急匆匆走開。
“她叫白菜......”
那男子一愣,又繼續往前走。
“你就是她爹,對吧?”
那男子腿一軟,整個人癱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真的沒法子......”
他早聽自家婆娘說了白菜遇到貴公子的事,想來今日找上自己的就是那貴公子了。他方才狠心做了件事情,本就心里有鬼,此時見了宋青書只認為是報應找上了門。
宋青書一威逼,這男子便將事情和盤托出。前幾日他回家,知道了白菜的事情,慶幸之余也有些不安。沒過幾日,城門處貼出了訃告。他又不識字,還以為是白菜得罪了官爺被拘捕,生怕惹禍上身,落個滿門抄斬。
于是,他今日便將白菜帶去了郊區,叫她離得遠遠的。
“拋棄自己親生女兒,真是好心!”宋青書瞪著這男子,那眼神似乎要將他戳穿。
“你以為我愿意......但實在養不活她,若是沒了她,興許冬瓜還能活下來......”
原來冬瓜就是那個男孩的名字。
白菜早些日在集市也不是走丟,而是被這男子帶去故意拋棄了,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找得回家的路。
“你知不知道,那訃告根本和你,和白菜無一絲一毫干系?”宋青書嘲諷地反問道,不等他作答,已經騎上馬,又朝著他所說的方向而去。
“白菜呀,白菜呀,我送你回來卻是害了你!”
宋青書心底想著,奔襲了半個時辰,找遍了郊區,卻未發現小姑娘的影兒。
此時天色昏暝,云起風飛,是要下雨的意思。
宋青書找到最后一處地方,步履沉重,內心不停地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
但他還是在這處亂葬崗的最邊緣,找到了一樣東西——破碎的布條,正和當日白菜穿的粗布衣一模一樣,上面還帶著未干的血跡。
宋青書將碎布條握在手中,沿著血跡一路找去,直到不遠處見著一座破廟。
此時天已黑透,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要下雨了。
宋青書依稀能看見廟中的火光,他悄悄摸近,聽得廟中幾人在說話。
“這肉還真嫩......”
“是,都不塞牙,卻是比之前那個老骨頭好太多......”
宋青書的心里仿佛灌進了鉛水,壓得很沉很沉。
他血紅的眼睛望向廟中——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佛像案臺前還隔著一把染血的刀。
“可惜,我們只分得這些許,不然夠用好幾日了......”
“城郊有逃荒的北地流民,饑不擇食,孩童夜不可往。”
宋青書本以為只是謠言。他前世也曾在史書中看過不少如此的故事,但未曾想過自己會有親眼目睹之日。
他心里仿佛有一塊塊煤炭,將渾身的血液都點燃灼燒起來。
此刻,他只想殺戮!
“轟”的一聲,雷從天上落下,電光照應下,劃過一道銀光。
那個流民甚至沒來得及分清劍光或電光,一顆頭顱高高揚起,他距離宋青書最近。
“啊......”另外三個流民嚇得一聲尖叫。
但畢竟是活下來的流民,兇狠非尋常人可比。他們抄起樸刀便沖向宋青書。
“管他是人是鬼,先給他砍翻再說!”
這是非常樸素的觀點,但是,他們只是一群不入流的流民。他們的狠勁可以用在爭勇好斗上,但面對一個習武之人,尤其是劍術高手,真可謂是砍菜切瓜。
沒有華麗的劍招,只是手起劍落的瞬間,劍光每次出現,都會伴隨著一顆人頭落地。
在這里,武術回歸了最本質的功能——它是弒殺之術。
三次一擊必殺,最后一個流民早已嚇破了膽,立馬放下了手中武器,跪地求饒。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他求爺爺告奶奶,使勁磕著頭。
宋青書搖了搖頭,此時他沒有了沖動的憤怒,內心只剩下一片平靜。
也不過頭點地而已!
這一劍飛過,他沒有絲毫痛苦,臉上甚至還保留著哀求的表情。
這是宋青書最大的仁慈。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這是他第一次沾上鮮血,但不知為何,宋青書非但沒有絲毫抵觸惡心,甚至感到了一絲享受。
還有人,需要付出代價!
大雨之中,一人一馬奔襲著,雨水將他渾身浸透。
他披頭散發,宛如一個厲鬼。
“咚、咚、咚......”
他用劍輕輕扣著那扇柴門。
他們不敢開門,宋青書冷冷一笑,劍光劃過,柴門兩分。
電光照耀下,屋內一男一女一子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鬼啊!”
他們發出的尖叫聲被雷聲和雨水聲所掩蓋,雨水從屋外浸到了屋內。
宋青書默默地走進他們,抬起了劍......
“不要殺我爹娘,不要殺我爹娘......”小男孩突然掙脫了父母的懷抱,沖向宋青書,一口惡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
鮮血溢出,疼痛感讓宋青書整個人一怔,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如夢初醒一般,宋青書心中一慌,將小男孩扯開,將劍駐在地上。
回想起剛剛那個自己,他一陣后怕,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難道是走火入魔了?”
不及細想,他卻要解決眼前的局面。
白菜已經死了,雖然是這個男人間接害死的,但宋青書完全沒有資格向他舉起屠刀。
他從來不是什么正義使者,沒有資格去審判任何與他無關之人。
宋青書收回了劍,內心復雜無比。
那小男孩仍舊惡狠狠地盯著他,若不是他父母拉著,恐怕又得上來咬自己一口。
宋青書蹲下身對他輕輕道,“你曉得嗎,你姐姐死了......”
“騙人,你騙人!阿爹說姐姐去姥姥家了,你是壞人......”
那對老夫婦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繼而羞愧地低下了頭。但卻沒有幾分意外之情。想來他們送白菜去郊外便作了最壞的打算。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哈哈......”宋青書笑著,提著劍出了門。
“小子,你記住,萬一真活不下去了,就到武當找一個姓宋的。”
夜雨之中,宋青書負劍前行。
甫一下山,他還未來得及見識江湖險惡,卻已領略了這世道的薄涼。
“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
當凌晨的第一縷陽光升起時,城郊那座破廟后的小山坡上多了一座低矮的墳包。沾著雨珠的濕潤泥土上,有三柱燃盡的香,以及,一顆被壓扁的、早已發臭的咸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