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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七章 根基

  五六月份,天氣炎熱。

  赤山營地的地形雖然稍許高些,可周邊各處水澤多經戰事,頗見血肉橫飛,死尸枕籍于泥水。昨夜悶雷響過,又一場雨水落到此時,有些地方水勢潺潺,稍許沖刷干凈些;但更多地方愈發的臭味熏天,蒼蠅亂飛,蛆蟲載沉載浮。

  這樣的環境,很可能爆發時疫。

  于是將士們不得不分散成諸多小隊,分散到整片戰場,將可能有部隊行進、駐扎的諸多區域清理干凈。

  外人以為,行軍作戰的基調是鼓角爭鳴、刀光劍影、奮勇殺敵,其實不是。一場戰役發起之后,絕大部分時間里,將士們都在忙著做各種各樣的體力活兒。

  便如此刻,清理尸體非常辛苦,建立營地也一樣。

  將士們身披的氈布根本擋不住雨,衣服和甲胄全都濕漉漉的。哪怕夏季,雨水沖刷在身上也會很冷,水漬貼身,更是遍體生涼。有些將士坐在路邊歇息,脫下衣物絞干,然后不再穿上,就光著膀子往來忙碌。

  道路上泥濘遍地,還藏著水坑。走著走著,不小心就會摔一跤,搞得渾身上下都是污泥。待到營帳都建設完畢,也沒處洗澡去,站在雨里沖刷身體過了,趕緊鉆進帳子里休息吧。

  偏偏帳子里的地面還是濕的,睡不了多久,又得起來巡夜值哨,根本沒有消停的時候。

  這還是戰兵們的待遇,輜兵們更辛苦了。這些年來,荊州軍和交州軍的裝備愈來愈齊全,由此需要的運輸人力也愈來愈多。雖說大部分時候都靠船只,可畢竟免不了陸上的運輸。

  巨量物資裝在各種規格的車輛上,無數人圍著奮力拖拽或策馬。車輛隔三差五陷入泥沼,就得調度更多的人來處理,甚至不得不拆毀車輛,讓開道路。

  估計不到明天凌晨,他們是停不下來的。

  關羽站在轅門附近張望,只見雨水掩映下,無數頂帳篷看不到邊,燈火星星點點,明滅不定。附近有將士們吵鬧說笑的聲音傳來,看來條件雖然惡劣,將士們的士氣倒還不錯。

  這種氣氛,說不清道不明,但像是要打勝仗的樣子,令關羽覺得格外舒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沿著營間甬道返回中軍大帳。

  他的大帳分前后兩進,外間非常寬大,足可容下諸將議事,而內間狹窄,除了一床、一榻、一沙盤,還有刀劍長槊等武器和一幅皮甲,排列在床頭觸手可及之處。

  關羽往床上一坐。他的身體很重,床板頓時噶吱嘎吱作響。

  “坦之也坐。”關羽擺了擺手。

  關平有些拘謹地在榻上正坐。

  雖然關平已經年過四旬,是一名沉穩的大將了,但是父親在他心里,始終如神靈一般威武強悍,尤其在軍營里,其威風簡直叫人不敢正視。

  “諸將都散了,夸贊的話我就不必再說,該敘的功勞自然不會少。”關羽沉聲道:“但該問清楚的,還是得問。”

  關平稍稍有些吃驚:“父親想問什么?”

  “昨日曹彰分明已然入彀,按照我軍的操典,輪射之后,當以甲士持槍戟在前,弓弩手換用刀斧隨后突進。以赤山周邊的地形,以曹軍鐵騎在湖澤間奔行之難,只要我們鼓勇猛烈出擊,必能擴大戰果,甚至可以一鼓作氣地將曹彰所部全部擊潰。然而,坦之,你的行動遲緩了。”

  關羽問道:“為何?”

  換到外間場合,關羽公開這么問,只怕有人以為關羽在質疑關平,說他刻意縱放敵人。非得在此地,父子兩人才能談一些坦誠布公的話題。

  關平稍稍猶豫:“不瞞父親,我不舍得。”

  “不舍得?”

  “是。”關平點了點頭:“兵者兇器,戰場上沒有不死人的。父親,咱們這些年,自北而南經歷無數次大戰,見過的死人多了。自家的同伴們更是戰死了一批又一批,當年涿郡出身的宿將舊人,早就凋零無幾。”

  他將頭盔解下,放在腿邊:“沙場爭戰,本就是拿人命去換取勝利。我很清楚,所以在指揮作戰時,也并不猶疑,并不吝于讓將士們去死。可是…昨日戰時我忽然想到,現下這些將士們是不一樣的。”

  關羽沉吟,抬手示意關平接著說。

  “這幾年來,我們有意扶植武人。一方面多賜田宅,使武人在荊州扎根,成為依附于軍府的良家子;一方面又廣泛任命退伍的軍官、士卒為吏員。此舉,使得武人的地位漸高,也使他們成為最忠于漢中王的一批人,遠比那些世家貴胄要可靠的多。”

  “沒錯。”

  “既如此,武人既是我們征伐攻戰的工具,也是我們在地方上的根基。想來,父親也是看清了這一點,所以才會與雷續之攜手,通過種種辦法,以優渥的待遇訓練精兵,并配屬以精良的武器。我們希望這些武人能建功立業,為我們,也為他們自己贏得更多。”

  關平猶豫了一會兒,繼續道:“如此一來,這些將士就有了更大的價值,不再是可以隨意拋棄的螻蟻。父親,當時我若下令將士們突擊曹彰所部,固然能夠獲得勝利,但我方的將士們會死傷多少?一千?抑或三千?我權衡以后,以為不值得。”

  關羽笑了笑:“俗語說,殺人一萬,自損三千…”

  “但昨日前后兩戰,我們殺傷曹彰、朱靈、田疇三部合計四千余人,自家折損不過七八百!”關平忍不住道。

  關羽捋了捋長須,沉吟不語。

  關平所說的這些,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素日不能直言。

  關羽從來就不信任那些士子文人。無論他的地位多么高,他始終都將自己當作武人的一員,將自己和持刀刺殺的將士們擺在一起。正因為如此,他才獲得了超乎尋常的軍中威望,能有無數的將士愿意隨他一同出生入死。

  所以,數年前以潘濬為首的荊州士人背叛時,關羽既有驚愕,也有欣喜。

  他驚愕的是,這些士人竟然貪婪到如此地步。而欣喜的是,他終于有理由用更大的力量來提拔將士們,終于能在這個諸多經濟政治利益皆在豪門貴胄掌控的年代,強行辟出一條屬于武人的道路。

  這個想法得到了左將軍雷遠的贊許,也得到了軍師將軍諸葛亮的默認,故而推進的很快。時至今日,便如關平所說,武人及其背后數量巨大的兵家子弟,已不僅是征戰的工具,某種程度上,也成了政權掌控地方的根基。

  由此一來,基層將校倒還罷了,地位到關羽父子的程度,就不得不考慮到軍事以外的政治因素。放到戰時指揮,就是必須綜合權衡,主動選擇損失最小而非戰果最大的方案;求取最劃算的勝利,而不輕易與敵人作消耗戰。

  關羽略抬眼,看著自家長子有些緊張的神情。

  “這樣做沒錯。”

  “哦?”關平精神一振。

  “為大將者,本就該因利而制權。不止求勝,更要求利。你能這么想,便不再是個只知廝殺的武人,日后當可承擔更大的責任。”

  關羽對家人頗為嚴格。他能這么說,便是極少見的夸贊了。

  關平乍聽得父親如此稱贊,心中大喜。卻聽關羽道:“將那沙盤挪來,我接著與你分析下后繼的戰局…這一場大戰,我們都該小心謹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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