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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九章 落子

  身旁傳來李貞有些打顫的聲音:“是張遼…張遼來了!”

  李貞自少年時就隨雷遠征戰,已踏過許多次的刀山火海。平日里雖然喜歡玩笑,但實際上早就是一個老練勇敢的戰士。

  然而此刻,李貞難免驚駭。

  畢竟那是張遼!是曹軍中屈指可數的猛將!正是張遼在灊山中追擊廬江雷氏宗族,使整個淮南豪右聯盟陷于崩潰,使無數人付出生命代價,使李貞的同伴們遭受了做夢都難以忘懷的慘痛損失!

  張遼的部下騎兵,是曹氏政權下屬屈指可數的精銳。不談灊山中的死斗,此前李貞聽說,在合肥城下,張遼僅以八百人就擊潰了吳侯親領的十萬大軍,陣斬江東名臣大將多人。而眼前出現在江陵戰場的鐵騎,足足有兩千之多!

  雷遠的心臟也咯噔咯噔地急跳數下。

  張遼居然到了荊州!

  這一瞬間,充斥在雷遠腦海中的,有強烈的憤怒、驚訝、焦躁,又仿佛有許多面容從他眼前掠過。那些面容里,有雷遠的兄長雷脩,有丁立,有樊豐、宋景、傅恩、葛云等許許多多的部屬,還有許多雷遠跟本沒能記住名字、只記得他們戰死情形的將士們。

  失去親人和袍澤弟兄的痛楚,雷遠至今沒有忘記。

  將士們的尸體層層堆疊在擂鼓尖山道中的慘烈情形,雷遠也沒有忘記。

  雷遠甚至覺得,自己右臂那個猙獰的舊傷口開始疼起來。明明已經很久不疼了,可這時忽然就疼得厲害,一陣陣地痛感像是被通紅的烙鐵燙過,皮膚和肌肉都要抽搐。

  雷遠竭力穩住心神,保持腰桿筆挺、氣定神閑的姿態。

  此刻已非灊山逃亡之時,雷遠也不是當年那個初掌兵權,內心慌亂異常的年輕人了。他有實力,有底氣,也有充足的信心;換個時間兩軍正面對壘,張遼的兩千騎,并不能使雷遠畏懼。

  但這時候,張遼所部乃是以逸待勞,而雷遠所部已經疲憊了!

  這一仗可不好打!

  雷遠與諸葛亮、關羽密議的絕大多數方案里,都不包括江東軍直接與曹軍在戰場并肩作戰。即便少量考慮到此等情形的方案,也沒有算計到張遼竟會千里迢迢地出現在此!

  張遼是征東將軍,是駐扎在合肥、以一己之力保障曹氏政權半壁安危的方面重將。

  他若調走,江淮方向就只剩下了駐在壽春的于禁所部。若江東翻臉,先把張遼所部沉于江中,然后返身攻打合肥,誰能抵擋?

  曹操有多大的膽量,才會把張遼派遣出去,隨江東兵馬一起作戰?

  昔日孫劉初聯盟時,孫權為了展現誠意,把自己的妹妹嫁給玄德公;這回他又付出了什么?難道把親兒子交出去了?

  換個角度想,孫權在合肥城下慘敗,不知道多少將士死在張遼的刀下。這會兒他卻把張遼引入己方軍中?這讓那些為吳侯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們怎么想?這讓赤壁之戰以來,無數與曹軍奮勇對抗的將士們怎么想?

  吳侯這是自撰了一劑非生則死的猛藥,仰脖子就喝了?真是氣魄非凡!

  “簡直荒唐!”雷遠喃喃道。

  “將軍,你說什么?”

  雷遠回過神,才發現包括霍存在內的許多將士,都已經涌上高坡,簇擁在自己身邊。

  他注意到李貞滿頭是汗,霍存神色倉惶。

  他注意到在南面不遠處的戰場上,馬岱也發現戰場上出現了新的敵人。他開始收攏將士漸漸往北退卻,試圖拉開與凌統的距離。

  他又注意到在紀南城方向,已經被趕出城外的賀齊所部奮然呼號,似乎有重整旗鼓的姿態。好在城外策應的劉郃、文四及至梁大等人都很有復雜地形亂戰的經驗,幾次逼退了賀齊的反擊。

  但如果曹軍騎兵持續逼近,己方各部的動搖、混亂是難免的。

  雷遠心念電轉,哈哈大笑,笑聲爽朗:“我道江東背盟的憑藉為何…原來就只這般?”

  身邊眾將校聽他如此輕松愜意,頓時心頭一寬。

  李貞湊趣慣了,立即問道:“張遼之勇,天下罕見,曹軍虎騎,更是強敵。我軍深入而遭逢勁敵,這是險境。將軍卻為何發笑?”

  你這…臺詞很不錯,可捧得太快了吧?

  雷遠心頭暗罵李貞,腦筋瘋狂急轉。

  他笑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一個個緊張失措。在我眼中,張遼此來,恰恰代表著江東已然技窮,他們敗局已定!”

  “這…”眾人互相對視,都道:“愿聞其詳。”

  張遼正在不斷迫近,雷遠也不耽擱。他隨即解釋道:“諸位,我軍此來,之所以能夠勢如破竹地直抵江陵,是因為孫氏根本沒有料到我會身在宜都,集眾反擊。在我軍出現之前,無論孫氏還是曹氏,他們要取江陵,面臨的要么是江陵雄城,要么是關將軍的荊州軍本部,對么?”

  “正是如此。”

  “張遼所部精銳騎兵,自然不是用來攻城的;那一定是江東特意請來,用作奇兵,在野戰中匹敵關將軍的。可江東人萬萬沒想到,我們忽然橫貫南郡、痛殺一場;于是,他們被逼無奈,只得提前遣出張遼所部。這一來,他們就輸定了啊…哈哈,哈哈!”

  藉著笑聲,雷遠迅速組織思路,繼續道:“本該應付關將軍的奇兵,拿來應付了我們。那么,關將軍來時,難道江東人還能把一個張遼,劈成兩半使用?”

  眾人紛紛頷首。

  “再者說來,張遼就能應付得了我們么?”

  雷遠環顧四周,傲然道:“江東人以為我在益州,我偏要來荊州;江東人以為我在夷陵據守,我偏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現在,江東人以為能使張遼與我野戰,我們的目標偏偏卻是紀南城。這就是兵法上說的,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哈哈,今夜我們在紀南城中置酒高會,看戲以作消遣!”

  “沙場倥傯如此,卻不知有什么戲可看?”這一下,李貞的湊趣總算恰到好處。

  雷遠微笑道:“張遼所部暴跳如雷求戰,卻拿我們毫無辦法的樣子…豈不正是一場好戲么?”

  眾人轉念一想,果然如此,士氣頓時振奮。

  不錯,紀南城那邊的戰斗,已經將要結束了。己軍占據紀南城以后,就立于不敗之地,張遼再勇,還能策馬飛入高墻來廝殺?

  何況敵軍雖然強盛,本方也非弱者。就算不敢說擊敗他們,稍稍阻遏他們,并不為難。

  當下所有人都放松下來。

  雷遠連連指數名傳令兵,讓他們催促劉郃、梁大、段豐等人速速控制紀南城;再讓馬岱盡快擺脫凌統的糾纏,率先撤離戰場。

  傳令兵們待要離去,雷遠忽又叫住他們:“告訴各部,有我雷遠在此,無需擔心張遼!”

  傳令兵散開之后,他轉過身對霍存笑了笑:“季思,你我兩部且徐徐后退。”

  霍存微微頷首,所謂徐徐后退,也就是要作斷后阻敵的準備。

  或許,少不得要與張遼做過一遭。

  按道理,霍存是霍峻遣來的客軍,本不至于承擔如此險惡的職責。但此刻各部都有任務,也只能如此分派。何況雷遠親與霍存同行,就是天塌地陷,也容不得霍存拒絕了。

  此時張遼所部已經迫近,騎隊前方里許,黑甲騎士以三五騎編組,十余組往來馳騁,幾次越過緩緩起伏的地形,直接突至雷遠所部前方不遠。

  其中一騎看到雷遠等人團團簇擁,顯然身份非常,于是試著向眾人所在射出一箭。因為距離遠了些,箭矢劃出一道弧線,落在雷遠身前的草甸上。

  李貞冷笑一聲,他也是擅長騎射的好手,當下便要縱騎出去驅趕,雷遠搖了搖頭。

  “除非不得已,不要與之糾纏。”

  “是。”

  一行人退下高坡,謹慎地注意著不斷迫近的張遼,搖韁徐行。

  退了沒多遠,李貞發現雷遠眉頭一皺。

  “將軍可是累了?”他低聲問。

  雷遠擺了擺手。

  沙場爭戰能激發起人的情緒,使人精神亢奮,所以雷遠雖然忙碌數日,卻一點都不累。

  他只是忽然又想到一點。

  雷遠本人與敵作戰,常以鐵騎為先導。數年下來,他也算得半個騎戰的專家了。

  在雷遠看來,張遼這支奇兵既然出動,是因為江東決心扳回戰場主動,想在野戰中擊敗己軍。

  已經費了這么大的功夫潛伏到江陵戰場,事前又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那必定是曹劉兩家合謀,并耗費極大的精力來安排的。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盡量潛行到我軍近處,暴起發難?

  憑借張遼之勇、鐵騎之利,發起短距離的猛烈突擊,才是取勝的良策。如此刻這般好整以暇緩緩逼近,不是憑空給了我應對的時間么?

  如此關鍵的一枚棋子,落子的時機卻如此粗糙…

  江東似乎有些不智?

  還是說,他們有什么把握,能逼得我與張遼野戰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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