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聘之所以得到曹公的格外重視和優容,是因為他作為荊州地方武力的代表,盤踞江夏,能夠截斷漢水和夏水水道,防止荊州水軍滋擾襄陽。所以他在漢水和夏水交匯處多設望樓、哨卡,以監控水面。
但這種監控到了春夏時節,往往失效。春夏時漢水和江水水勢滔滔,連帶著云夢澤的水面也擴張到數倍,文聘所設的望樓根本無法覆蓋。
而荊州水軍縱橫于互相貫通的江水、揚水、夏水、漢水等河道,出沒于浩淼無際的云夢大澤,把襄陽城和襄陽以南的廣闊地域全都納入水軍威脅的范圍。無論何時,來之既戰,戰勝既走。
當曹公大軍南下至江陵,荊州水軍若順著漢水北上,難免會形成當日赤壁戰后的尷尬局面,再給關羽一次絕北道以獲殊勛的機會。
好在曹公對此已有應對的方略。
在曹公看來,荊州水軍的基地在江陵,一切軍事行動的發起點都是江陵城東的江津港。江陵以水軍為羽翼,故而難攻不落;與此同時,江陵也成了荊州水軍所必救、必保的要點。
為了限制荊州水軍,打擊荊州水軍的基地,曹公首先派遣曹仁所部沿沱水南下,在江陵以西連營筑壘,截斷江陵城與枝江縣和宜都郡的陸上聯系。隨即有官吏在沱水上游、臨沮以北的深山密林中砍伐大量原木,順水運輸。
曹仁在沱口收集木料,直接捆扎成數以千計的木筏。再將這些木筏彼此連接,借助大江在百里洲這段的諸多江心洲和淺水江段,搭建巨大的浮橋。曹軍步卒可以借助浮橋往來與江心洲和大江北岸,進而襲擾江南。
與此同時,又有無數木筏被加裝鐵釘,承載油料、草料,隨時準備大舉施放縱火。這一來,從油口到江津的數十里江面上,水軍船只受到巨大威脅。待到曹軍左翼兵力向江津包抄,江陵就成了孤城。
關羽沒有實力在野戰中與曹公的大軍相抗衡。面對這樣規模的進攻,關羽所能做的,就只有據城死守;為了能夠長期堅守,他又必須去去全力爭奪上游的浮橋,全力保障江陵與外界的聯系。
過去這段時間,曹公在江心洲陸廣設屯堡、石砲、強弩等,更以平狄將軍張郃督領萬人守橋,而荊州水軍也確實多次向浮橋發起過進攻。一方要合圍,一方要打通,雙方殺得極其激烈,各有折損。
按照戰報中的說法,就在不久前,江陵、江津、洲陸浮橋幾處同時鏖戰,荊州水軍有三艘樓船在浮橋下游焚毀,而負責荊州城防的都督趙累也在那一戰中受傷,可謂損失慘重。
文聘是有見識的宿將,他早就覺得宋琬的形跡可疑,于是動用大量兵力將計就計,意圖揪出宋琬背后的人物。他之所以敢于如此,也因為荊州水軍被迫群集于大江上游,連日鏖戰,并無其它異動。
可他實在沒想到,在這種局面下,關羽忽然不顧江陵戰局,讓他的水軍主力猛沖到江夏來了?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又道:“這是顧頭不顧腚嗎?瘋了?”
這樣一來,自家精銳散布在安陸北面的各處,倒像是提前給荊州水軍讓路一般,簡直就是開門揖盜!
曹丞相麾下諸將就算拿下了江陵,也沒有我文仲業的半分功績。可荊州水軍既已到了此地,接下去他們或攻打安陸、石陽,或滋擾襄陽、樊城,無論他們打算做什么,也無論他們能做到什么程度…總之我是吃定這個大虧了!
雖在盛夏,文聘只覺得手腳冰冷。
這消息實在驚人,文聘身后的甲士們也都慌亂。他們都是本地人,家族親眷全在安陸城里,若非文聘治軍嚴格,這時候他們怕不嘩然一片。
負責帶領這批甲士的,是文聘的族子文厚。
文聘對江夏軍政的掌握,主要由自家子侄輩實現,輕易不用外人。他以嫡子文岱守安陸,養子文休守石陽,族子文宏、文搏等人分領兵馬。族子文厚素稱勇健果斷,負責統帶甲士和直屬的精兵。
文厚眼看文聘臉色不好,踏前半步,附耳低聲道:“府君,吾等不宜在此地久留。”
“嗯?”
“我們先拿下此人,以他為憑,逼退各地的雷氏部曲,然后火速回援安陸!”文厚抽刀在手,狠狠地道。
文聘稍稍沉吟,低聲道:“莫要傷了他,拿下就好。”
文厚應聲向前。
而文聘退回到自家步卒隊列里,轉頭去看雷遠。
此時雷遠身邊有些扈從模樣的武人聚攏過來,但不過數十人。面對文聘這邊的十倍兵力,他們竟不后退,而那雷遠看著這邊的眼神,竟還帶著笑。
文聘覺得哪里不對。
這雷續之太陰險了,說是要用馬匹買路,一步步的后手不知道安排了多少。這會兒,此人又打算如何?
文聘對左右道:“分兵一半,我們立即退出山外,與外間的兵力匯合,嚴防戒備!”
左右應了,分頭去指派兵力。
可這時候,山谷外頭忽然傳來了如悶鼓轟鳴般的聲響。
那是馬蹄踐踏大地的聲音。
橫尾山與外界相通的那道山谷間,漫天塵土翻翻滾滾地涌出來,煙塵嗆人。而在塵土之下,無數騎士手持的長槍大戟閃爍著寒光。
“收攏!轉向!刀盾手向前!”文聘下意識地大喊道。可他身邊的個個士卒都在狂呼亂喊,使得文聘的聲音被掩在喧鬧之中,隱隱約約地沒人能聽見。
他們的動作太慢了,而騎隊的速度又太快。
騎隊奔出谷地,眼前霍然開朗。
一名騎將把長槍掛在馬鞍邊上,張弓搭箭。
在他身后幾排騎士同樣張弓搭箭,隨著首領的動作,將箭雨呼嘯著潑灑出去。
箭簇在文聘的視線中由小變大,所至輒引發慘叫連連,文氏部曲外圍的一整片,就像是被鐮刀收割的麥田那樣瞬間倒下,步卒隊列間出現了松散的缺口。
然后慘叫聲被撞擊聲、鋒刃戳刺入肉的聲響掩蓋。騎士們從缺口中撞了進去,毫不留情地踐踏過倒地的身軀,揮舞刀槍,激起沸騰的血浪。文聘的步卒們剎那間就崩潰了,他們四散躲避騎兵的沖撞,像是羔羊遇見狼群那樣,被騎兵們追逐蹂躪。
當那名騎將收攏隊列,在雷遠身后雁翅般排開的時候,文聘身邊的隊列已經完全不復存在。原本如氈毯般的草地被戰馬踩的草皮翻卷,許多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上呻吟。
文聘身邊只簇擁了少量甲士,他自己的臉上也沾了翻起的泥漿和血污,顯得臉色愈發難看了。
這是江夏郡,是文氏宗族深耕多年的地方。結果荊州水師大舉進犯、雷遠挾裹著數萬軍民南下,身為太守的文聘事先竟毫無知曉。此時大批騎隊奔襲突擊,文氏部曲竟也不知道他們的來路,此前竭力布置的種種防備,并沒有半點作用。橫尾山這里如此,其它障山、石巖山等地還用說嗎…這樣的局面,幾近對文聘的羞辱!
而雷遠施施然上馬,從文聘身側經過。
距離文聘十余步時,雷遠稍稍勒馬停步。
“荊州水軍此來,主要是為了接應我部軍民。只要文府君的部下們不挑釁,我們并不會攻打城池。另外,我說話算話,兩百匹戰馬的贈禮,請文府君放心收下。”
走了幾步,他又道:“文府君,眼下亂世滔滔,豪杰奮起。守戶之犬,縱使能一時維護家門,長久以往,怎能和虎狼對抗呢?”
文聘冷笑兩聲,待要回答,雷遠策馬而去。
后繼騎兵如影隨形,頃刻間離開了橫尾山,只留下文聘等人站在草地之間,覺得血腥氣慢慢濃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