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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銀槍

  緊跟在樊宏身后的是樊豐。

  以親密程度來說,樊豐和他的兄長都是雷遠少時的玩伴,交情與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樊豐本人很以這份情誼而自豪,他的家族也因此在廬江雷氏統領之下獲得了不少好處…即便雷遠不受宗主的重視,但小郎君的名頭哪來嚇唬嚇唬不相干的外人,那已經足夠了。

  在郭竟和王延離開后,雷遠將護衛首領的指責交給了樊宏和陶威,樊豐因此歡欣鼓舞,在這年輕人看來,樊氏兄弟一體同心,樊宏被提拔,便等于他自己被提拔一般。

  可是,之前傅恩倒下時,樊豐一時畏怯,結果被自己的兄長搶先一步,這給他帶來了劇烈的沖擊,使他羞愧無地。在小郎君需要有人與他并肩前進的時候,自己居然退縮了!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樊豐從他兄長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看到了輕蔑、看到了憤怒。樊豐無法忍受這樣的眼神,他感覺就像是自己身體的另一半被撕裂了那樣。他痛罵自己:“人終有一死,與其貪生怕死被人恥笑,為什么不能死得像個真漢子呢?”

  此刻樊豐忘記了害怕和動搖,他縱聲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揮刀亂砍。

  張遼橫握長刀,樊豐的刀刃便叮叮當當的砸在刀背上,激起一連串的火星。剎那以后,橫擺到側面的長刀劃了一道弧線,帶著厲嘯破風斬落。樊豐完全沒能作出反應,他身披的皮甲也根本不足以抵擋張遼的雷霆劈斬。銳利的刀鋒從樊豐的右頸斬入,從左邊的肋下脫出,把樊豐整個人砍成了上下兩段。花花綠綠的臟器灑落在地,洶涌的鮮血飆射到半空,濺了張遼一身。

  眨眼的功夫,雷遠部下的親近扈從們就死傷三人,而這三人死傷的代價,甚至都不能換來張遼的一聲喘息。如果有人從上空往下看,可以發現兩支部隊接觸的那一剎那,雷遠所在的那個最尖端就已經被張遼挫得鈍了。

  而現在,處在這個被挫鈍的尖端之人,就是雷遠本人!

  第三道柵欄沿線,兩軍舍死忘生,喊殺聲震耳欲聾。

  而之前的第一、第二道柵欄兩側,仍有淮南豪右的部曲負隅頑抗。比如鄧銅就糾合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隊,往臺地側面的層層巉巖上方且戰且退,張遼所部精銳雖然棄之往攻雷遠本部,卻有后繼從石梯上攀登上來的曹軍緊隨不舍,追擊而來。鄧銅等人不得不躲避至某處較高聳的巖石上死戰。

  當雷遠向第三道柵欄發起反攻時,身在高處的鄧銅一眼就看到了身處隊伍前列的雷遠,他揉了揉眼睛,驚怒地罵道:“是誰讓小郎君沖到這么前頭?該殺!該殺!”就這么短短一瞬分心,有曹兵自側面的一處隱蔽的巖縫登上,引刀一割,劃傷了鄧銅的腳踝。

  鄧銅大聲喝罵著坐倒在地,差點沒從巖石側面的斜坡滾下去。他用左手支撐身體,右手揮舞著一根折斷的長槍敲中那曹兵的頭盔,使那曹兵口角溢血,緩緩倒伏。旋即這具尸體又被后方的曹兵推開。

  “過來幾個人!給我堵住了!往里刺!”鄧銅呼喝著,令部下劉七帶著幾名士卒持槍往巖縫里一陣亂刺。那巖縫固然隱蔽,卻也因此狹**遏,絕無躲避的空間,幾桿長槍每落下一次,巖縫里就傳來一聲曹軍士卒的慘叫。叫了幾聲之后,便沒聲息了。

  鄧銅松了口氣,暴躁地向身邊幾名士卒大喝:“扶我起來!扶我起來!”

  還沒等士卒過來,他便勉強用單腳支撐著身體,起身往第三道柵欄的方向眺望。無論如何,在那邊作戰的是眼下全軍的指揮官,是小將軍喜愛的兄弟!鄧銅絕不希望看到雷遠出事。然而,他看到的戰斗情形卻幾乎粉碎了他的希望,就在短短的片刻之中,反擊的隊伍已經被曹軍精銳削去一層,此刻雷遠就在隊列的最前,而他面對的…

  鄧銅情不自禁地閉上眼,慘叫一聲。

  樊豐方才斃命,張遼就注意到了在他身后的雷遠。

  以他豐富至極的戰場經驗,自然可以判斷出適才這些敵人前仆后繼的沖擊,就是為了掩護身后的這個年輕人。他不禁有些好奇:這年輕人是誰?

  看他的樣子,大約二十歲上下,身量頗高,披著一身精良鎧甲,但張遼感覺得到,這人不像是真正的戰士。他的表情和動作,都太冷靜了,沒有那種從一次次出身入死中蓄積起的殺性,多半只是個書生罷了。

  張遼不禁冷笑,看來賊寇們真是無人了,竟然推出個書生首領,還讓他參與戰場廝殺,真是不知死活…不過,這不正是賊寇之所以是賊寇的原因嗎?賊寇的行為舉措,哪里來的道理可言?既然趕著送死,那便取他狗命!

  張遼向前一步,單手持刀高舉。他本來身形就高大,此刻身披兩層重鎧,更是把體型襯托得雄偉異常,再配以黑色的獸面兜鍪,仿佛就像是鋼筋鐵骨的上古兇獸出柙!

  “小郎君快退!”此前,郭竟不得不讓自己的位置稍微落后些,這樣才能及時調整各部的進退。這時他終于發現張遼與雷遠對上了,當場就嘶聲大喊,驚駭如狂。

  雷遠并未退縮。郭竟會這么喊,完全是關心則亂的表現;在這種白刃搏斗的場合下,貿然后退只會予敵可乘之機!郭竟的喊聲尚在耳邊,雷遠不僅不退,反而踏前半步,扭腰發力。伴隨著一聲叱喝,長約七尺,兩頭皆有鋒刃的鐵脊短槍從他的身側躍起,直取張遼!

  雷遠素來被人視為文弱,其實并非手無縛雞之力,只不過少年時常受疾病所困,及冠以后又甚少接觸行伍而已。廬江雷氏作為地方豪武家族,提供予親族子弟的基本訓練,雷遠可從未懈怠過。此刻這一槍,力發于足、貫于腰,勢若靈蛇吐信,稱得上發揮極佳。

  可惜這速度落在張遼眼中,未免太慢了。他甚至還有空看了看刺來的短槍,只覺有幾分眼熟…混蛋!張遼勃然狂怒。這短槍不就是自己慣用的那一柄嗎?該死的賊寇,竟然撿回了我張文遠慣用的精良武器,殺到我眼前來了!

  過去數日里屢遭欺騙的惱怒、連續幾次作戰未能勝利的惱怒、大批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的將士埋骨于深山的惱怒、身為曹公麾下屈指可數的大將竟然難以收拾賊寇的惱怒…所有這些情緒瞬間爆發了。

  張遼大喝一聲,全力揮刀猛磕在槍脊上。這一下他是用足了十二成的力氣,堪稱力拔千鈞,想來這賊寇首領必然拿不住槍桿,雙手虎口迸裂都是輕的。只待此賊長槍脫手,接下去就是揮刀反撩,必取他的狗命!

  戰場上的搏殺,鮮有花哨的招法套路,是死是活,通常都決于瞬間。眼看張遼這揮刀向側方磕砸的動作,雷遠身側,身后的幾名扈從全都驚駭,這情形落在有經驗的戰士眼中,結局再明白不過,小郎君絕不是張遼的對手!

  自從小將軍雷脩戰死,此刻擂鼓尖隘口阻擊戰的勝負、上千人的性命,毫無疑問都維系在雷遠一人身上。更不消說,這些扈從們與雷遠的關系不同,雷遠若有三長兩短,這些人全都活不成。在這瞬間,又有數人奮身向前,全力救援雷遠。

  但他們的動作再快,都不可能趕上張遼的動作。

  在許多人注意力匯聚的中心,“當”的一聲響,刀槍相擊,鐵脊短槍高高飛起。

  雷遠根本就沒有握緊短槍。

  張遼的勇猛,他早就清楚,甚至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從來就沒指望過自己能以任何方式與張遼抗衡。當張遼揮刀砍砸槍桿的時候,他提前瞬間松開了手,任憑短槍遠遠飛出。

  這樣的情形完全出乎于張遼意料之外,他反倒用力過猛,剎不住身子,以至于向右側踉蹌半步。

  雷遠就趁這時機踏步急進,手往腰間一抹,掌中便多了一柄鋒利的短刀向前直刺!

  張遼長刀揮空,便心知不好。但他畢竟是廝殺經驗豐富到無以復加的宿將,這時候竟然純以腕力將長刀反撩,刀身旋風般一轉,刀尖向雷遠的臂膀挑去。

  雷遠不閃不避。以他的身手,本也來不及閃避。

  銳利的刀尖從他前伸的右手手背切入,以巨大的力量經過手腕,經過小臂,再經過肘部,直達上臂,幾乎瞬間就貼著骨骼帶走大片皮肉,鮮紅的血液就像泉水一般噴涌而出,灑到身邊數人的身上。

  劇烈的疼痛使雷遠壓抑不住地狂吼,但他的手臂竟然絲毫沒有因此而動搖半分,依舊挺刀當胸直刺!這樣近距離的當胸直刺,又是挾帶著全身體重的沖擊,雷遠可以確信,這一刀必定能夠要張遼的命!

  狗賊狡詐!混蛋!無恥!剎那間,張遼在心中怒罵了不下百十遍。

  “當”地一聲輕響,短刀正中他的左胸。

  張遼身上披著兩層重鎧,綿密如魚鱗的甲片足以抵御刀砍斧劈,此刻,這兩層重鎧左胸位置上的甲片齊齊迸裂。

  雷遠短刀脫手。

  沒力氣了。

  雷遠忍不住苦笑。手臂處的傷勢終究影響了手掌握持短刀的力量,這根本不是用意志力所能克服的。

  怕是要輸。

  而張遼縱聲大喝,橫向揮刀…四尺余的長刀在他強大膂力驅動下狂猛擺動,仿佛一道色澤暗沉的光圈轟然炸開,在平地卷起一陣惡風。

  這一刀,必定會殺死眼前這個叫人討厭的年輕人!

  可是…

  刀鋒行經的路線上,忽然多了一桿長槍。

  刀刃和搶桿交擊。槍桿上蘊含的力量并不大,卻似乎有一股特殊的韌勁,把長刀高高地彈起。

  張遼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半步,他甚至沒有看清眼前持槍之人的身形相貌,只聽到利刃劃破空氣的銳利呼嘯聲響。

  下個瞬間,一點銀芒如流螢飛舞,縱橫往復的殺來。那點銀芒,正是長槍的槍尖!

  張遼厲聲叱喝,將長刀盤旋如車輪一般,想要將敵人迫開。可他全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有人把長槍使得如此之快。在極短時間內,那一點銀芒就連環刺擊,迫得張遼閃轉騰挪,站不住腳!

  長刀和長槍閃動著寒光,如同一道黑蟒和一道銀線在空中飛舞追逐。兵器相碰之聲鏗鏘急響,密如急雨。張遼的額頭冒出了汗水,他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在迅速下降,而注意力快要趕不上長槍刺擊而來的速度。他惱怒而不甘地發出連聲大喝,腳步卻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

  雙方的隊列正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除了第一排白刃搏斗以外,后排都只能把武器越過前排的肩膀去刺擊。張遼這一后退,既事發猝然,又用力過猛,竟將身后的部屬們撞翻好幾個,眼看著整條隊列都因此擾亂了。

  而那持槍之人隨之進擊,硬生生頂著張遼,不斷深入了曹軍的陣列之中。曹軍將士們驚恐地喊叫著,從兩翼揮刀揮劍,試圖挾擊這持槍之人。但那人只輕描淡寫地揮槍,就將兩側的攻擊完全格擋;他向前推進的腳步絲毫沒有放緩,給予張遼的壓力絲毫沒有減少!

  而張遼還在后退!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怎么可能!張遼在心中瘋狂的怒吼。他竭盡全力地作戰了,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可是依然無法扳回局勢,他甚至感覺到自己背后生痛,那是一個個己方將士都被自己撞翻的結果。

  混蛋!本想為身后的將士們打開前進的通道,可現在,自己被迫后退,整條陣列都快要崩了…那持槍的戰士只身一人,竟然壓制著自己,還把數十人的精銳部隊撕扯成了兩半!

  這是何等荒唐!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更遠處的曹軍將士們沒有想到張遼竟然會后退,一時間氣勢大沮。

  而緊隨在雷遠身邊的戰士們欣喜如狂。在這個瞬間,許多人不由自主地飛撲向前,就從持槍戰士打開的這個缺口猛撲了進去!

  試圖合攏缺口的曹軍刀矛齊下,瞬間就將最先沖擊的數人殺死。但雷遠發起的這次進攻本就是孤注一擲,更多的將士舍生忘死地繼續猛攻,將這個缺口撕開了!打穿了!

  郭竟將這情形看得明白,他剎那間福至心靈,立即縱聲高喊:“張遼死了!張遼被殺死了!”

  臺地后方,賀松和騎士們開始催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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