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彬既如此說,在場諸人一時靜默。
或許這話實在太過冷酷,可面臨著眼前的局勢,一時間又沒人能指責他說的不對。
而辛彬不再理會這些曲長們,他喚來一個機敏的從者:“你繞過東面那個山頭,去找陳蘭陳校尉,就說,孫劉兩家的使者將至,這是大事,宗主請他一同會談。”
從者領命,飛奔而去。
越到灊山深處,道路越是崎嶇難行,跟隨淮南群豪撤離的數萬名部曲徒附根本不可能歸集在一處行進,他們分成少至百余人、多至四五百人的數十支隊伍,在極其廣闊的范圍內同時前進,因為山道的走向變化和通行條件不同,數十支隊伍有時分散、有時聚攏,有的隊伍停滯,有的隊伍卻加速。也就是他們這些人深通地理形勢,換了其他人來,早就失去了對隊伍的控制。
即便如此,隊伍與隊伍之間想要聯絡也很麻煩。被派去通知陳蘭的那個從者,按照辛彬的吩咐繞過東面的山頭,卻沒見到陳蘭所部。好在有幾名引路的小卒經過,攔下來問了,才知道陳蘭所部已經遠遠趕到前頭。從者又一路急追,待到趕上陳蘭麾下的部曲隊伍,已經到了午時。
陳蘭本人還不在隊列里,他到更前方的深林中踏勘去了。于是從者再度緊趕慢趕,總算見到陳蘭時,這一程狂奔幾乎將他累垮。
“哦?是雷將軍讓你來告知此事的么?”陳蘭有幾分自得地問道。
從者是個乖覺的,喘著大氣恭敬道:“是辛先生的安排。辛先生說了,孫劉兩家的使者來到,這是大事。陳校尉須得在場,才好談些實事。”
最后這句并非辛彬所說,是這從者自行添加的,但很符合眼下的情勢。
陳蘭頷首答應了。他先讓從者退下,再招來左右,一語驚人:“雷緒那老家伙,怕是要死!”
左右忙問:“何以見得?”
陳蘭粗豪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狡獪笑容:“這幾日翻山越嶺何其辛苦,我們這些壯健男兒尚且疲憊,何況那病秧子?他能承受得了才怪!你們注意到了嗎,近幾日來大營但有號令,都是辛彬口述,有誰見過雷緒露面?”
一名屬下連連點頭道:“確實有數日不見雷將軍親自發號施令…”
陳蘭又道:“你們再想,往日里與孫劉兩家使者的往來,都是雷緒和辛彬二人親力親為,防我們這些人,猶如防賊也似。梅乾那廝就因為私下與吳侯的使者往來,結果被雷緒尋個由頭,擱到了六安去。今日怎么卻突然要我參與?”
另一名屬下絞盡腦汁:“因為雷緒本人病重難以支撐會談,小將軍又不在身邊。夠資歷、夠名望、夠實力與使者商議的,便非我家校尉莫屬?”
眾人齊道:“想是如此了。”
“不僅如此。雷緒這廝成天算計,卻有兩件事情沒算清楚。”陳蘭仰天打了個哈哈,伸出兩根粗大的手指:“第一件事情,他把長子派出去掌握實力,結果被曹軍牽扯住了,等到自家病重將死的時候,身邊反而無人可用。第二件事情,各家豪右本來并無統屬,吳侯和劉豫州又不是傻子,為何要認雷緒這個大首領?相關計議,使者終究得和各家首領一一談過才行。所以,眼下明著是辛彬來請,當也出于孫劉兩家使者的意思。”
說到這里,陳蘭按著長刀起身,志得意滿:“這樣,我先去會會使者。你們各領部眾,不要懈怠。另外,再派幾個精細人,邀請俞、蔡、張、劉、白、左這幾家首領今夜來我營中議事。”
部屬們各自散去,陳蘭向自家扈從首領道:“你去點起五十人,都要器械甲胄齊全,隨我同去…哼哼,還是帶一百人吧,免得孤身在外,讓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一百精銳甲士整理齊備,抄了條翻越山嶺的小路去與辛彬等人匯合。
山路到底難走,一行人到達約定的地點時,已近日央了。
預定安置使者的地方位于一處山間洼地,出入的山道只有一條。陳蘭等人方才走近,便有哨兵攔截,驗明身份。陳蘭問了才知,原來孫劉兩家的使者已經到達,辛彬出面相迎,將他們分別接入前方小谷中去了。
小谷?陳蘭張望了一番,只見那谷口兩旁峭壁絕崖夾峙,頂上還有林木橫生,勢若遮天蔽日。
陳蘭有些猶豫,這幾日里,他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如辛彬等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股詭詐氣息。陳蘭看似粗豪,那不過是表象罷了,其實在這種亂世中幾番闖蕩出局面的人物,哪有蠢的?個頂個的都心細如發,絕不容自己身處險地。
“你去通報辛先生,請他出來接我。我是粗人,這么沖進去,豈不是要沖撞了貴客?”陳蘭拍了拍哨兵的肩膀,呵呵笑道。
哨兵自然不會多想,就算多轉幾個念頭,也只會覺得陳蘭自恃身份,強迫辛彬出來迎接,這倒很符合陳蘭向來的風格。
沒過多久,辛彬從山谷里頭疾步走出,有些疲憊的臉上堆起笑容:“總算把陳校尉等來了。”
兩家雖然暗中抵牾,面上畢竟還是一伙。眼看辛彬客氣,陳蘭也笑道:“勞煩辛先生相迎。實在是山路難行,不是我有意要耽擱呀。”
陳蘭令大隊護衛們于谷口等待,自己帶了十余人,有意無意將辛彬簇擁在垓心處,才慢慢往山谷里去。走了數十步,才覺眼前霍然開闊,出現在面前的是片方圓百數十步的平坦草地,草地中央還有一汪清泉汩汩流淌,數頂寬大的牛皮帳篷圍繞著清泉錯落矗立。
陳蘭作勢望了望那些帳幕,低聲問道:“使者們都安置在此?現在是雷將軍陪著么?”
辛彬搖頭:“兩家的使者是分開來到的。我將東吳使者和他的親近隨從安置在此,劉豫州的使者安置在邊上另一座小谷。另外,實不相瞞,宗主今日困倦難支,并未到場。”
陳蘭狹而深長的眼眶中,灰色的眼珠一轉,旋即轉過身來,露出關懷的表情:“怎么?將軍有什么不適?”
他猛地上前一步,握住辛彬的手懇切道:“將軍于我,實如長兄之于幼弟。這些日子看他纏綿病榻,我真是…唉,恨不得以身相代。辛先生,如果將軍不適,我…我…我也無心去見什么使者了,我要立即去探望兄長!”
辛彬只覺自己右手被一對熊掌抓握住了,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面帶笑容地掙了兩下,把手收回來:“宗主畢竟久病,時常精神不濟,并無大礙,應當會在明日正式會見吳侯和劉豫州的使者。只是在此之前,還須淮南豪帥中久副盛名者…”他指了指陳蘭,繼續道:“出面慰問使者辛勞,以顯我們的尊重與誠意。”
“這也是應有之意。”陳蘭重重點頭,隨著往帳篷的方向走了幾步:“嗯…這里頭的使者,該怎么稱呼?”
“這位使者乃討虜將軍府中掾屬、潁川士人馮熙馮子柔。”
“士人,還是潁川的…怕是不好應付。”陳蘭本人終究只是行伍中的豪帥出身,對于高高在上的士人門第,下意識地有些敬畏。他咧了咧嘴,眼看辛彬已經當前引路,只得跟上。
好在這位馮熙馮子柔是個長袖善舞的。兩人進了帳篷,辛彬剛為他介紹了陳蘭,他便連聲道:“久聞將軍大名,也早就知道將軍坐鎮江淮、威惠并著的種種事跡,今日一見,嚯,果然是一位雄武異常的將軍!”
這人年紀很輕,但是相貌堂堂,語調也柔和,話語文雅卻自然帶著一股親切的勁兒,確實是個擔任使者的人才。
辛彬之前聽說,為了及時趕到山中,馮熙縱騎連夜趕路,兩股的皮膚都磨破了。但此刻看他談吐,竟然風度絲毫不減,光以這份堅韌,就非尋常文人所能及。
再看他身為吳侯的使者,卻絲毫沒有因為淮南豪右們窘困來投而仗勢凌人,讓人如沐春風;無論與辛彬這樣的讀書人,還是與陳蘭這樣的粗猛武人,全都談得入港。明明三人翻來覆去只是些“天氣呵呵呵”之類無聊言語,到后來竟似乎有些賓主盡歡的意思了。
估摸著時間過了半晌,辛彬便提出告辭,又道:大首領雷緒實在不克分身,只好在明日設宴招待,先請馮熙好生歇息。
馮熙連聲稱謝,送兩人出帳。
直到兩人將要辭別,馮熙突然問道:“兩位,之后是要去見劉豫州的使者么?”
“是啊是啊…”陳蘭隨口答道。
這豈是可以拿上臺面來說的?辛彬臉色一黑,連忙打岔:“我們不敢耽擱子柔先生休息,先告退,先告退。”
馮熙笑道:“辛先生無須在意。雷宗主想見一見兩家的使者,本是理所應當;在來此的山道上,劉豫州的使者便與我等前后相繼,也沒有什么不好說的。只不過,我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請辛先生帶給雷宗主,也請陳將軍聽聽,判斷一下有沒有道理。”
辛彬知道這時候才是關鍵,斂容施禮道:“敢請子柔先生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