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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與一

  “我確實不是廝殺漢子出身。實話跟你們講,我本來沒想過要成為武人。”雷遠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坐姿,徐徐道:“若能活在太平年間,安安穩穩過一世才是最好的。每天都能吃飽飯,活的長久點,娶妻生子,贍養老人,親眼看見家族興旺、兒孫成群,死后還有香火世代供奉,多好?”

  雷遠的話語并不響亮,卻順著山風飄出很遠。人群中還散布著一些人,低聲復述著雷遠的話,讓更多人能夠聽到。

  填飽肚子,安穩的生活,甚至可以娶個女人在家,生幾個娃娃,還有死后的香火供奉?那就是太平的日子、神仙才有的日子,那多美啊!誰不喜歡呢?哪怕再怎么兇悍好戰的將士,都無法反駁他的話。

  眼前這些將士們中,許多人都有顛沛流離的經歷,他們曾是流民,是敗兵,是賊寇,是亡命,是徹徹底底的無路可走了,才逃亡到起伏連綿的灊山中,得到淮南豪右們的收容。然而,是什么讓他們成為流民,成為敗兵,成為賊寇,成為亡命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百年了,世世代代地這樣下去,不是很好嗎?

  如果那樣的生活還在,誰會想要刀頭舐血過日子呢?

  他們中的有些人忽然回憶起,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經擁有過雷遠說的那些東西,曾經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有平靜的生活。只不過,很多東西都被亂世剝奪了,再也回不來。于是,他們嗚嗚地哭了起來。

  雷遠的話語,還在夜風中傳來。這話語激起了他們心中的痛苦,他們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下去:“真的,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想上戰場廝殺。這世上真有人會放著安生日子不過,特別喜歡這種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我不信!沒有這種人!”

  雷遠嘆了口氣,語氣漸漸低沉:“可我也沒辦法呀。我們都想過安生日子,可是有人不準。這些年來,附近地界的戰亂從無停歇,兵災無窮無盡,一支又一支軍隊在我們的家鄉故土來去廝殺。他們所到之處,讓人過不了安生日子,讓人根本活不下去!”

  慢慢的,近處、遠處聽到他說話的士卒們,都安靜下來。他們放下手中的碗,聽雷遠娓娓道來。

  兵災是什么樣子,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因為受夠了饑荒、瘟疫、戰亂和官吏壓榨的折磨,才背井離鄉,來到江淮之間。他們親眼見識過軍隊在家鄉肆虐,見識過那些如狼似虎的惡人們殺人、搶劫、侮辱女性、焚燒住宅。那種可怕的場景,甚至會在夜深人靜時將他們驚醒。

  原本是握鋤頭的手,為什么要握刀?還不是因為沒有鋤頭可握了嗎?

  還不是因為除了刀,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保衛自己嗎?

  “所以大家才會來到灊山,因為只有在這里,大家能夠喘口氣,能夠像個人一樣地安穩過幾天。對嗎?可惜現在兵災又來了。曹操帶著他的大軍來了,殺到了我們的家門口!”雷遠忽然用足力氣大喊,讓聲音能夠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就在幾天前,我在安豐、汝陰一帶勸說百姓們撤離。而曹軍也同時殺到,從大槐里、小槐里往東,在山陽亭、旬明亭附近的原本人煙繁茂之處,未能及時行動的居民,一夜之間就被曹軍屠殺殆盡。那里的百姓,都是可憐人啊,他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和我們并無分別。可他們…”

  雷遠指著自己的眼睛大聲咆哮:“我們且戰且走的時候親眼看見,他們的首級就被掛在了曹軍斥候騎兵的戰馬之前…那不是幾個人,而是幾百人或者更多無辜喪命的人!”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曹軍的兇惡,早就不是什么新聞,在場的每個人都聽說過。甚至有人親身經歷過那殺戮,是從尸體堆中撿回的自家性命,而雷遠的話語,讓他們再次想起了那些普通人無法想象的殘暴。

  臺地上寂靜片刻,忽然有人問道:“小郎君!你說的山陽亭,是汝陰西面的那個山陽亭嗎?不知附近的山陰亭怎么樣了?”

  這發問之人言語焦急,想是出身于彼處。廬江雷氏在江淮間根基極深,自然會有部下來自那一片。還有些人的親眷就在周邊地區,即便沒有直面曹軍兵鋒,但猶豫擔心的情緒并無二致。不少人想起曹軍長期以來的兇暴殺戮,不禁低聲咒罵,雷遠尚未回答,他們心中已經涼得透了。

  “山陰亭那邊…”雷遠想了想:”我去過,當地大族姓陳,鄉老是個學過醫的,會算術,名喚陳文,對吧?他們手頭的車馬不少,行動也很快,應當撤出來了。”

  他拍了拍李貞的肩膀,繼續道:“我身邊這個小伙子,也是從那附近撤離出來的。他的祖父不能行動,自愿留在了村落里,但其他親人鄉黨都已撤離…以后,我會幫他找到這些族人!”

  人群中猛烈地躁動起來。

  這個亂世已經把所有人都折磨的麻木。他們見識過了太多慘烈場景,死亡已經不太能讓人恐懼。但如果說,還有生存的機會呢?如果自己的家人、親眷,還好好活著呢?當初為什么握起刀?不就是想保護好最后這些值得保護的嗎?

  “各位,你們聽好了!我,雷家的小郎君,雷遠雷續之,在這里清清楚楚的告訴你們,曹兵來了,但我們不會拋棄百姓!凡是依附于灊山的百姓們,絕大部分已經陸續退入天柱山中,準備前往南方,他們的數量,有好幾萬人!你們身邊,就有從天柱山中折返回來支援的同伴,你們可以問,你們可以確定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士兵們再度猛烈地躁動了,至少有半數的人,立即去詢問與雷遠同來的戰友們。這些人是最早前出六安以抵御曹軍的戰士,他們身陷在最激烈的戰斗前線已經好些天了,卻不知道戰局如何,不知道家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在作戰。

  現在他們知道了。

  這時再沒人去考慮雷遠的資格或才能,幾乎所有人都只想到,須得堵住曹軍,不能讓自家的親人遭受兇殘屠戮!那些親人,是自己在這個亂世中最后的一點點牽絆了!

  雷遠站起身來,提高嗓音:“各位如果有家人、親眷正在山中的,請站起身來,讓我看一看!”

  呼啦啦一聲轟響,幾乎六成以上的將士都昂然站起。這些士卒們其實并不清楚自己的親人究竟如何。但現在,雷遠明確地告訴他們:足有數萬百姓翻越群山往南方去,那自己的家人必然就在其中!

  必須就在其中!

  誰也休想質疑這一點!

  有人情不自禁地大聲道:“初平年間,老子在徐州的一家十五口,被曹賊的兵殺死了十二個!眼下曹軍又來了,老婆娃兒都在山里…決不能讓狗日的曹軍碰他們一根指頭!”

  “正是!正是!手里拿著刀槍還保不住家人,那還算男人嗎?”有人高聲應和。

  雷遠看著這些情緒激動的將士們,大聲吼道:“曹軍確實兇橫暴虐,所以我們的家人才不得不背井離鄉,去南方求生。所幸我們手中有刀、有槍,胸中有膽略、有勇氣!靠這個,我們就能夠打退曹軍!從現在開始,我們所有人就在一起戰斗,保衛我們的父母兄弟、妻兒老小!”

  話音剛落,雷遠身周的將士們轟然響應,他們縱聲呼嘯,勢如驚濤駭浪。而這驚濤駭浪很快就擴散到了稍遠處,使得整個臺地上的將士們都參與其中。在這一瞬間,上千名將士齊聲呼喊著,他們的意愿完完全全地達成了一致,他們的戰斗意志也由此而堅定凝聚。

  鼓噪如沸的臺地上,身處最中央的雷遠已經聽不清具體每個人說了什么。他只看到將士們一次又一次地高呼起來。他向呼聲最高亢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許許多多的人高舉起手臂,一處處火塘中躍動的光亮照亮了他們的身影,就像一堵堵巍然的高墻。

  一陣又一陣的咆哮聲順著壁立的山崖傳播,仿佛洶涌瀑布從高處呼嘯而下,然后順著谷地沖決激蕩,最終傳到了地勢較低的曹軍耳中。

  張遼和他的部下們就在距離擂鼓尖隘口不遠的巖崖后方休息。

  此時,數量超過五千的戰士魚貫分布在漫長的山道上,而張遼的位置就在最前。

  “這是怎么回事?”楊肅探出身子,竭力想聽清混合在風聲中的人聲:“賊寇們害怕了,要逃跑嗎?”

  “不是。他們在鼓動士氣,為明天的戰斗做準備。”張遼隨口答道。畢竟間隔的距離有些遠,他也聽不清具體喊了些什么,但這么多年來豐富的戰場積累,讓他能夠僅從吼聲的節奏里分析出更多東西:“這幫賊寇…不是一般的賊寇。他們不會逃的。明天,會有一場真正的惡戰。”

  原本停留在山下營地的朱蓋,此前得到張遼急令,立刻帶人運輸包括糧秣、弩箭、弓弦、備用的刀槍等物資來到前線,這時候也在張遼身邊。

  眼看著張遼斗志勃發,朱蓋想了想,勸道:“今日上午,于禁將軍傳來訊息,說孫權麾下大將韓當率軍支援雷緒,臧宣高在逢龍一帶邀擊,使之寸步不能向前;后來又在夾石口再度擊破韓當,殺傷數以萬計。丞相因此大喜,厚賞了臧宣高及其屬將。于禁將軍說了,之后他會親提兵馬前來灊山,為我們安排好后繼的糧秣配給。將軍,既然雷緒等人現在已無外援,我們的追擊就不必那么著急。”

  張遼默然片刻,霍然起身,沿著狹窄的山道來回走了幾遍。山風吹動篝火,拉長了張遼的影子,使他的身形顯得格外高大。

  眼前這些賊寇,讓張遼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惡斗過的塞外馬賊。他們堅忍而頑強,雖然正面對敵不是對手,卻絕不認輸,任何時候都絕不放棄反咬一口的機會。他們還有一個計算精密的首領,已經給己方造成了相當的損失,卻又恰到好處地游走于自己容忍的底線之下,讓自己未能下定決心發動不計代價的猛攻。

  他明白,朱蓋的考慮或者基于持重,也很有可能是發現了自己的猶豫,特意如此說來,想要給一個臺階。他說的沒錯,這樣復雜的地形,會給作戰帶來太多難以預料的影響,如果能夠徐徐圖之,自然是很好的。

  然而,張遼不愿,也不能這樣做。

  張遼是勇猛善戰的軍人,他深信沙場上的決死搏殺可以粉碎一切計謀韜略。但他也不缺乏與人相處的智慧,能夠體會出于禁的言外之意:

  此次曹公大軍東來,無數大將、名將俱都隨扈在旁。可是因為孫權跑得太快,眾將都沒有撈著大仗來打;唯獨那個地方豪強出身,獨立于體系之外的臧霸臧宣高立下赫赫戰功。這情形引起了諸將的極大不滿,因此于禁明著通報近期的軍情,實則是在催促張遼盡快進兵。

  眾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張遼,看他慢慢地把長刀拔出一半,又唰地一聲地將之插回鞘中。

  他搖頭道:“不是我要著急,賊寇的本隊們正在翻越灊山,等他們越過去了,我們在這里又是做甚?歸根到底,賊寇們就是想靠此地的險要阻擊我們。此所謂一與一,勇者得前爾!明日便將全軍分為三隊,自清晨起輪番進攻,不計死傷,必破賊寇而后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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