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脩帶隊從六安城中撤離的時候,隨身只攜帶了少量干糧。倒是梅乾在這上頭更加注意些,一直都保有足夠的儲備。當他退至擂鼓尖臺地以后,又從經過此地的流民隊伍手中強制征用了相當數量的糧秣,存放在臺地后方幾個臨時營建的庫房里。
鄧銅、賀松等人整頓部伍告一段落以后,雷遠便令郭竟打開庫房,給所有將士們加一餐。倒不是說要靠加一頓飯來收買人心,實在是因為曹軍步步迫近,明日必然將要苦戰,只怕將士們難有安心吃飯的機會。
丁立和陳夏的部屬們要防備曹軍,他們自行組織分批開伙。其他的將士們便聚在臺地中央,由各自的曲長、都伯自上而下劃分區域,每什各自起灶。自古以來,軍中都是每十人使用一灶,什長要管理本什用來煮粥的陶制鍋罐器具,安排起灶、生火、烹煮食物,進而還要負責分餐…這是軍隊中最基層、也是最重要的權力之一,什長的權威也往往由此而來。什長起灶的時候,每個什還要另外派出幾個人,往山道后方去汲水和撿拾柴禾。
吃的東西其實很是簡陋,不外乎小米、麥屑、雜豆之類混在一起,煮成半干不濕的一鍋。郭竟還找出幾袋桑葚干來,幾個曲長們將之分了分,每什分到一捧,倒進鍋里一并煮了,權當調味。
士卒們有的拿出盤子,有的拿出切開的葫蘆,有人用裝水的皮袋,也有人用頭盔各自盛了,呼嚕嚕地大吃。
雷遠和樊宏、樊豐、傅恩、李貞等人背靠著一座箭樓圍坐在一起。由于側面有片斜出的巖崖遮蔽住了山風,他們很容易就點起了火,傅恩負責煮了一大鍋粥。這種時候,即便是首領也沒什么特殊待遇可言,雷遠享用的粥比其他士卒們濃稠些,僅此而已。
粥里混了很多沙子,而豆子又很難煮透,嚼起來滿嘴的沙沙作響。雷遠并非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然而說句實話,難以下咽。
眼看雷遠面露難色,樊豐邀功也似地從背后取出個黑色小甕來:“小郎君,嘗嘗這個。”
雷遠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個醬瓿。
瓿里傳出的氣味…像是漚爛的草根再混合腐肉一起攪拌腌制的結果,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雷遠下意識地一把按住瓿口,舉得稍微遠些:“這里頭是什么?”
“是醬啊!”樊豐滿臉得意:“從庫藏里搜出的好東西!就只有這一瓿!”
“肉醬…是黿肉,或者狗肉醬吧?”樊宏看看自己弟弟,問了句。
傅恩湊過來聞了聞:“應該還加了芥子。”
這對于樊氏兄弟來說,這種口味濃烈的醬便算很少見的美味佳肴,畢竟他們平日里能食用的只是咸豉而已。若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連咸豉都算奢侈品了。雷遠想了想,提著醬瓿起身,向其他人做了個手掌下壓的姿勢:“你們繼續吃吧,不用跟著。我去去就來。”
李貞看了看樊氏兄弟,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他順手提起刀,把長弓背在背上。這幾日里,少年人愈發沉默寡言,但依然緊緊跟著雷遠,幾乎寸步不離。
雷遠走幾步到另一個灶邊,喚什長拿個碗,從瓿里倒了一點出來:“嘗嘗這個,肉醬。”
那什長連聲謝了。
雷遠又往下一個灶去。
就這么一路走,一路分發。走了沒多久,瓿里空了大半,許多士兵都知道了雷遠正在分發美味的肉醬。有個高大的士卒看他沒有什么架子,于是隔著段距離就開始嚷嚷:“小郎君,這里!這里!”
“沒有多少啦!”雷遠舉起醬瓿,將它傾斜過來向眾人示意,轉而去問那士卒:“只剩下最后一些,我覺得,應該留給真正的勇士享用。你是嗎?”
那士卒在其他人的起哄聲中站起來,大聲道:“小郎君,我叫鄧樂,是鄧曲長部下的老兵,前前后后打過的仗沒有五十,也有四十多;親手殺死的敵人有十幾個。今天上午,我在山道上殺死曹軍追兵兩人…算得上勇士嗎?”
“鄧銅!鄧銅!”雷遠叫嚷道:“這是你的部下嗎?他說的沒錯吧?”
坐在較遠處的鄧銅連忙應了聲:“沒錯!”
雷遠笑著邁步過去,往鄧樂的木碗里倒了點肉醬。
此舉使得更多士兵鬧騰起來。此時的風氣本就崇尚剛強勇烈,恥為人后,見鄧樂得意洋洋,許多人立時躍起,各自夸耀戰果。雖然在曹軍眼中,這些地方豪霸的部曲們降叛不定,都是令人頭痛的賊寇,但他們自己并不自以為是賊。在這些將士們的眼中,他們都是保境安民的壯士,并不缺乏自豪感。
眼下將士們紛紛擾擾,雷遠也不慌亂。借著昏黃的夕陽,他端詳著那些站起的將士,一個個指點:“你,你,還有你,坐下!已經是什長伍長了,本就該比別人強!至于和士卒比較武勇嗎?居然還有屯長?鄭晉你也給我坐下,坐下!還有幾個?你們,近前來說話!”
在更多將士起哄的聲音圍繞下,十幾個士卒擠擠挨挨地站到雷遠跟前。雷遠給他們每人分了點肉醬,一個個詢問他們的姓名,再勉勵幾句。醬瓿本來不大,十幾人分享,每人能嘗到的只有一口兩口而已,但這種在千百人面前得到貴人賞賜的榮耀感,還是令他們心滿意足。
待到這十余名悍卒散去,雷遠待要轉回自家的灶臺,先把空空如也的醬瓿隨手拋給身邊的某個年輕士卒。對于普通士卒來說,陶器也是很珍貴的物資。那士卒接過醬瓿,露出喜悅的神色,見雷遠將要離去,連忙喚了一聲:“小郎君,給你這個!”
雷遠低頭看了看,捧在那士卒雙手中的是一串紫色的野果。許是剛用山泉洗過,野果帶著清冽的濕氣,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雷遠捻了一顆嘗嘗,微酸微甜,剎是可口。
“此物甚好!”雷遠贊了一句,順勢在那士卒身邊跪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又捻下一顆來吃。
有個士卒就坐在這灶臺邊,眼看雷遠動作文雅,又覺得他并沒有架子,忍不住說了句:“比起小將軍來,小郎君你可秀氣多啦。不像個廝殺漢子…小郎君,你會打仗嗎?你能帶我們打贏曹軍嗎?”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眼前這人,可是淮南群豪大首領雷緒之子,眼下這千余將士的指揮官,是一個地位卑下的小卒能隨便評價的嗎?惹得雷遠稍微不快,砍頭也不為過!
這一什的什長坐在間隔兩人的位置上,聽得這狂悖之語,連忙猛撲上來,把這胡言亂語的士卒一拳打翻。
“小郎君莫怪,這廝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什長收回生疼的拳頭,對著雷遠俯首笑道。
雷遠也笑了:“無妨的。”
那士卒不會說話,但他說的并沒有錯。
在眼前這些士卒們的印象里,雄武善戰的雷脩是他們長久以來的倚靠,是他們發自內心信服的勇士,絕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
他們推翻了梅乾,是因為聽說小將軍戰死,激于義憤;他們之所以服從,是因為雷遠擁有小將軍之弟的身份。但在他們心里,雷遠的身份只是小將軍之弟;少有人能想起,雷遠實際指揮了殲滅張喜所部騎兵的那場阻擊戰,恐怕也鮮有人相信,雷遠能擁有不遜色于兄長的才干。
這樣的信任是很有限的,很難經得住殘酷戰爭的考驗。
在曹軍大舉來襲之前,雷遠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