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
雷脩經常用這句話來激勵身邊的人,而現在,他開始喃喃自語,用這句話來激勵自己了。
身邊的人都以為他天生豪勇,從來不知道何為畏懼。但他自己清楚,這只是因為自己武勇過人,沒有遇見過值得畏懼的對手。而眼下,值得畏懼的對手已經出現了,那個張遼,就在自己面前步步緊逼。
可雷脩自己的狀態卻遠遠不在最佳。過去幾日的廝殺,給雷脩帶來了輕重不一的多處傷勢。他的右臂有一處刀傷,本來不算嚴重,但因為他持續發力,傷處反復綻裂,現在已經影響到了手臂的揮動。右側腰處則是剛才被槍矛鑿擊,整片甲頁被巨大的力量擊打得嵌入肌體,極有可能挫傷了肋骨。其它多處皮肉傷勢就不提了,零零碎碎地不下十幾處,只說失血就不是少量。
再加上過去幾日里,他從沒有踏踏實實地睡過一覺,也從沒有踏踏實實地吃過一頓飯。他的體力越來越衰弱,就在適才的那一場戰斗中,他已經感覺自己的精力有衰竭之感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或許適才應該及時抽身,留下賀松等人斷后就行,不夠的話,再加上郭竟,這兩人都是好手,應該足夠阻一阻敵人?
不,不夠的。眼前的敵人可是張遼…賀松和郭竟這樣的人再來十個,也未必是對手。所以,還得靠我堅持啊。
好在只需要阻一阻就夠了,只要阻他一阻!
希望雷遠不要浪費我爭取來的時間,督促眾人盡快安排好后面的防御措施。
雷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雷遠。雷脩很喜歡這個弟弟,當知道雷遠領人來援的時候,他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雖然這小子不太像是雷脩見慣的那些武人,但他卻有種獨特的、與眾不同的地方…雷脩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真切地相信,雷遠不會辜負他的努力。
在山道的高處,雷遠將局勢的變化俱都看在眼里。
對于如何扼守這二十里險峻山道,雷遠在心中反復推算,模擬了各種情形。但眼下這種是他所預料到最壞,也是最危險的情形之一:己方首領和對方的大將,都是敢于沖鋒陷陣的勇士,結果,他們在戰斗開始不久,就要正面對上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以致于血液在血管里奔騰著,幾乎發出嘩嘩的聲響。他竭力穩住情緒,可是手腳卻隱約有些發抖。
雷遠非常清楚自己兄長的勇猛剽悍,過去數年間,雷脩是廬江雷氏賴以壓服淮南群豪的一柄利刃,無論攻、守、騎戰、步戰,都未逢對手,這位小將軍已經習慣了靠個人的兇猛作戰來扭轉戰局。但雷遠更了解張遼,甚至比同時代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就算他記不清張遼南征北戰的許多具體戰績,還記不得孫十萬的名頭和逍遙津嗎?毋庸置疑,張遼乃是縱橫天下的勇將、驍將,絕非易與之輩!
雷遠深深吸氣,深深呼氣。他把脖子往后仰,直到后腦碰到潮濕而寒冷的巖壁,仿佛這樣能讓自己的頭腦變得清醒。
“丁立!讓你的人往下放箭,把曹軍壓住!”他突然用手掌拍打著地面,大聲道:“全都到這里來,靠近了放箭,敢后退者斬!”
“好!”丁立看了雷遠一眼,翻身從巖石的側面閃了出去,自去組織人手。
“樊宏!”雷遠又喚。
樊宏頂著一面輕盾,竄到雷遠身邊。就在這幾步的距離,盾面上篤篤釘上了兩支箭矢。
雷遠指了指山道對面,那里有一道緊貼山道的溝壑,此前丁立召喚的弓箭手們便是在那里躲避曹軍的箭矢。溝壑之外的地形陡然升高,有片林地緊靠在山崖間隙的狹窄區域,林中都是些數十數百年生出的森然老樹。此前原有一批將士在那邊砍伐原木,然后將之順著陡坡滾下去碾壓曹軍。隨著曹軍迫近,他們都撤退了,留下十幾棵底部被砍斷大半截的巨樹,很凄慘的樣子。雷遠喝道:“你去后面領些人,帶著刀斧過來,繼續砍樹。”
“砍樹?”樊宏張望了下。
“沒錯,多叫些人,砍那些快倒的。快!越快越好!伐到差不多了,就整棵推往山道中阻敵!”
“是!”樊宏轉身將去,雷遠又一把拽住他:“還有,看見那小子嗎?”
樊宏順著他的指示去看,看到了遠處倚在一株老樹旁探頭探腦的李貞。
“這小子什么時候跟過來的?”雷遠惱怒地道:“這里是小孩子能來的地方嗎?讓他快滾!”
樊宏領命而去。
片刻之后,丁立大聲叱喝著,開始催促部下們從林木和巖石的掩護中起身,開始與下方的曹軍弓弩手激烈對射;后方山道處,較早來到擂鼓尖駐守的士卒們跟著樊宏奔下來數十人,各自手持刀斧,彼此幫扶著往崖間的老樹方向攀援上去。
雷遠環視身邊,只剩下王延帶著若干甲士待命。甲士們中間,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只有幾個稍微眼生的。一名瘦削漢子與雷遠的眼神相對,連忙點頭示意,露出諂媚的笑容。那是前日里被征調入救援隊伍的何忠。十數步外,鄧銅氣喘吁吁地撤離至此,在他身邊,疲憊的同伴們七歪八倒躺了一地,而鄧銅轉頭死盯著前方戰局,露出明顯的焦急神色。
雷遠沉吟半晌,待要說什么,只聽王延大聲吼道:“小郎君你看!他們殺到一處了!”
雷遠屏住了呼吸,猛地起身向山道折角處探看。
此前曹軍精銳以強弩施射,令折角緩坡處的甲士們猝不及防。好在雷脩立即收縮隊伍,退回到更上層的山道中,可戰之士的數量雖然減少,陣型卻因為收縮而不顯散亂。待曹軍登上緩坡,雙方立即就劇烈廝殺起來。
這場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最殘酷的階段。雙方的士卒都是悍不畏死的精銳,即使面對鋒刃及身也不會后退半步,于是他們跳過了試探和威嚇的階段,直接彼此迫近,開始兇猛地格斗。在這么接近的距離上,士卒們來不及分辨對方的來勢,只能用自己習慣的方式,機械地揮動刀槍,憑借身體的本能反應來作戰。他們也來不及判斷刀槍探出后的戰果,反正刀槍與盾牌、甲胄或人的軀體密集地撞擊著,或者落空、或者被格擋、或者命中,沒有其它的可能;他們所要做的,只是迅速收回武器,用足力氣再次揮動。他們的耳中被灌滿了連綿不斷的、清脆和沉悶混雜的轟鳴聲,已經聽不清號令了,那也沒什么,如果不能殺死眼前的敵人,任何號令都沒有意義。
廝殺持續不斷,曹軍步步向前,而雷脩等人半主動,半被動地往后方山道中不斷退卻。兩支隊伍接觸的戰線,就像是水面變幻不定的波紋,有時候出現,有時候又消失,有時候被拉長成彎曲的弧度,有時候又被截成幾段。那是因為士卒們一邊廝殺,一邊判斷身邊同伴的位置,竭力與同伴們協同作戰;這種判斷經常會失準,于是,或者某人過于向前,脫離了同伴的掩護,被兩面、三面的敵人迅速殺死;又或者某人退避得太快了,將同伴暴露到敵人的挾擊之下。
在這個過程中,武藝特別出眾的戰士就成為戰線的支點,他的進退,可以引領或掩護同伴的進退,進而維持著整條戰線的穩定。堪為支點的,在曹軍這邊是張遼,與之對應的則是雷脩。戰線固然變幻不定,這兩人卻如怒海狂濤中對峙的兩座礁石,保持著自身的穩定。
雖在密集的軍陣之中,張遼手中的鐵矛依舊使得大開大闔。或者戳刺,或者橫掃,或者迎頭拍打,看似來來回回就這幾個簡單的動作,若仔細分辨其攻擊的力度和距離,卻能發現有一種掌控自如的節奏隱含其中。
雷脩且戰且退,初時尚能勉強與之對抗,但數次兵刃交擊之后,他的額頭冷汗涔涔冒出,漸漸難以應付。他能夠感覺到,不僅是自己體力不足的原因,包括力量、技巧、反應、判斷、經驗在內的各方面,張遼對自己形成了全面的壓制。
這種壓制,幾乎預示著這場戰斗的結局。
勁風呼嘯中,鐵矛又一次轟然下落。
雷脩雙手分持刀槍,全力格擋。
“咣”地一聲大響,雷脩雖然格住了鐵矛,整個人卻向后踉蹌退了兩步。在他身后是空的,并沒有等待遞補的戰士,與他并肩作戰的同伴越來越少,整個陣列越來越單薄了。巨大的沖擊力使他右臂的傷處徹底迸裂,獻血狂涌而出,瞬間透過戎服,染紅了半片鎧甲。劇烈的失血讓雷脩感到暈眩,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而張遼毫不停歇,下落的鐵矛在他強大腕力的撥動下,猶如怪蟒翻身般改變方向,追著雷脩直刺,攻勢凌厲至極!
雷脩的斗志還旺盛如熊熊烈火,體力卻已耗竭了。他沒有再閃避,只大喝一聲,將左手的繯首刀投擲過去。
雙方的距離如此之近,這已是追求兩敗俱傷的狠手。
誰知張遼的應對快極,他一手脫開鐵矛,在空中猛然揮打,便將雷脩投出的長刀拍飛出去;另一手單臂提著鐵矛,繼續直刺!
眼看雷脩難以避過這一擊,張遼身邊忽然有人縱聲狂吼。那是雷脩部下的一名甲士護主心切,直接放棄了眼前的敵人,轉身從側面撞了過來。張遼迫不得已收回鐵矛,只輕描淡寫地一擊,便將那甲士格倒在地。與甲士對敵的曹兵立即跟上,揮刀取了他的性命。
再回頭時,卻見雷脩竟然并不逃跑,而是雙手持著短槍,擺出了死戰的架勢。甚至就連簇擁在他身旁的士卒們,也沒有一人逃跑。
“好!”張遼情不自禁地贊嘆了一句。
對手的頹勢已經非常明顯。在這戰局危殆的時刻,最是考驗韌勁。固然稍有經驗的戰士就知道,在逆境中逃跑,只會把后背暴露在敵人的刀下;可絕大多數人仍然會選擇逃跑。他們的意志會瓦解,隊列會崩散,曾經奮勇作戰的人,瞬間會變成瘋狂逃竄的膽小鬼…這種場景,張遼見過太多次了。然而,眼前的賊寇們居然還能堅持,張遼接觸過的絕大多數敵人都無法與之相比。
可惜了。這些都是優秀的戰士,可惜今天都要戰死在這里。
張遼單手持矛平舉,即將發起決定勝利的攻擊。
就在這個瞬間,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黑。
嘩啦啦的巨大響聲中,山道一側的陡坡上,十數棵巨樹轟然倒塌。這些高達數丈、粗如腰身的大樹,連帶著形如傘蓋般密不透風的茂密枝葉、連帶著附著其上的虬結枯藤向下傾倒;仿佛一排撐天的巨人同時揮動著猙獰巨手,重重地拍擊在山道,要將密集排列在山道上的曹軍將士們覆壓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