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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英雄

  身處數萬大軍重重遮護之下,卻遭敵將直抵中軍放箭亂射,那些扎進己方士卒身軀的箭矢,簡直就像扎在全軍統帥的臉上;更不消說“阿瞞”云云,是在大眾之前赤裸裸的嘲弄。

  中年男子一時驚怒交加,盯著雷遠一行騎隊的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或許是因為年齡漸長的緣故,又或者是長期戎馬疲憊的影響,這數月來他比舊日要暴躁許多。一旦情緒激動,又常常誘發頭風,眩暈疼痛交雜,難以忍受。

  伴隨著喝罵,他隨手將一柄裝飾奢華的帶鞘短刀猛砸在車轅上。刀鞘表面精心鑲嵌的各種瑰麗珠玉被強力崩飛,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車箱的地板上,然后又滾落到地面。

  朝陽映射之下,這些色彩斑斕的珠玉反射出華美的光芒,顯然每一顆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圍侍在周圍的百余名持戟甲士目不斜視,身軀也紋絲不動;反倒是中年男子本人愣了一下,怒氣瞬間消散了不少。他心疼地看看手中被無意破壞的短刀,又看看滿地散落的珠玉鑲嵌之物,嘆了口氣,隨即從車上下來,彎腰將珠玉一顆顆撿起,攥在掌心里。

  此時整支大軍都已被驚動,遠處各營接連調整位置,數以千計的騎兵奔馳來去,激起塵土飛揚;而他所在的大軍本隊則緊急在外圍豎起木柵、設置鹿角拒馬等防御措施,其狀如臨大敵。

  中年男子卻似乎并不在乎。他瞇縫著雙眼仔細看了看地面,發現有幾顆珠子滾到車彀的后面去了,便附身一手撐地,另一手去取,混不介意錦袍上沾了泥土。中年男子的身軀矮壯,肚子也鼓鼓囊囊,很有些發福的跡象,因此蹲下時的動作頗為不雅,但因他舉手投足都很隨意,反倒顯出一股怡然自得的霸氣來。

  一名青衣小帽的侍從這時剛從車駕后方趕到,眼看中年男子如此,幾乎嚇得腿軟,連滾帶爬地狂奔上來幫手。于是中年男子將掌心里攏著的十幾顆珠玉交給侍從,抖了抖袍服下擺的灰塵,毫不講究地一屁股坐在車板上,雙腿垂蕩晃悠著。

  雷遠沒有猜錯,這中年男子就是曹軍的統帥,也就是征戰天下二十載、芟夷群雄略盡的大漢丞相曹操本人。

  就在數日前,他從南陽動員大軍火速東行,意圖救援合肥;奔走至半路,卻聽聞孫權竟然不戰而逃。換做旁人,這時候理所當然就不必再著急了,多半就下令緩緩行軍;但曹操的性格中有其執拗暴躁的一面,他不僅沒有因為孫權的退兵而放緩進軍步伐,反而更加嚴厲地催促全軍加快腳步,甚至他本人也親率部屬身往大軍前方催促…沒想到這樣一來,各軍各隊都只顧著盡速前進,導致原本嚴整有序的隊列出現了空隙,當場就遭小股賊寇潛入,來了這么一出迎面羞辱的戲份。這樣的事情,在曹操數十年的戎馬生涯中,還是頭一遭。

  若干文臣武將急匆匆自各處匯聚來時,曹操若有所思,垂首不語。

  早有侍從取來草席,于是眾文武分成左右兩列,正襟危坐。能在此處落座之人,有身經百戰、久歷鋒鏑的沙場猛將,也有善于運籌帷幄、足食足兵的高官顯貴;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英杰之士,卻偏偏在此噤若寒蟬,使得氣氛頓顯嚴整肅殺。

  片刻之后,曹操問道:“現下情況如何了?各營可有驚動?”

  有一將起身出列,回話道:“來敵數量應該甚少,除了本營以外,并無其它滋擾。因此各營俱無損失。末將已分派親兵四處巡查局勢、安撫諸軍,務使士卒鎮定、部伍行軍如常。”

  說話之人身材高大,猿臂寬肩,闊面虬髯,相貌極有威嚴,乃是典軍校尉、行領軍夏侯淵。他是曹氏親族中極其善戰的名將,素來位高權重;此番出兵,是他隨侍曹操左右,督領眾將,并具體負責有關大軍行動的一應安排。

  “來敵的數量必然甚少,否則就不會在陣前叫罵,而是直取老夫的首級了。”曹操睨視夏侯淵一眼,淡然道:“至于巡查局勢什么的…賊人如此稀少,難道還敢鏖戰不退?既無后繼戰事,眾將自然會去安撫部屬,要你巡查做甚?”

  曹操說話語調很平和,聽不出特別惱怒,然而夏侯淵額頭隱約見汗,立即深深拜倒:“都是末將失察,請丞相恕罪。”

  “起來!”

  曹操不再理會他。

  或許是覺得有寒風吹過,曹操往車輛的邊廂靠了靠,侍從慌忙取來一領裘服,小心翼翼地為他披上。曹操攏了攏裘服,將雙腿盤縮到一起,雙眼微閉,臉上露出舒適的神情。

  隨后,他轉向文臣一側問道:“各位,對此事有何高見啊?”

  眾人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在這些隨從曹公許久的部屬們看來,曹公的用意其實并不難猜。在赤壁敗戰之后,曹公急于收獲一場壓倒性的、毫無瑕疵的、徹頭徹尾的勝利,并且用這場勝利向天下人宣告,曹軍依然強大如故。然而,還沒等曹公抵達淮南,孫權就跑了,這就像是用足全身力氣的一拳落在空處,叫人有些尷尬,也完全不符合曹公重振軍威的預期。所以曹公才會如此急躁地催動兵力…哪怕能夠抓住江東之師的尾巴,贏得幾場小勝也好!

  沒想到小勝還沒見到,先遭了賊寇上門滋擾…還是當著主人家的面,雖然被當眾辱罵的不是自己,可這些文官也能體會到曹公的心情,真的太羞恥了。

  當然,賊寇不過少量;彼輩再怎么猖狂,其實也對大軍毫無影響,影響的只有曹公的心情而已。最近數月以來,曹公的脾氣日漸暴躁,已經有不少人因為逢彼之怒而遭杖責,眼下又到了曹公情緒不佳的時候,誰會比較倒霉?誰愿意去應對曹公的問話?文官們眼神低垂,余光左右掃視,一時間誰也沒有動彈。

  曹操看看文官們眼神亂晃,不禁冷笑。他也曾經為人下屬,如何看不出這些小動作?只不過懶得計較而已。他的視線沿著一個個冠帶儼然的身影掠過,最后停留在一處:“伯寧,你來說說!”

  被稱為伯寧之人坐席在文臣一側的較后方,年約三十許,雖著文官袍服,卻面相精悍、眼神鋒銳,起身時的行動也輕捷有力。此人乃汝南太守滿寵,他歷任兗州從事、許縣縣令等職,素以執法剛強嚴明著稱;又曾出為奮威將軍駐守荊州要隘,于文武兩途均有才能。

  滿寵出列行禮,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稍作沉吟,隨即道:

  “愚以為,丞相此番動兵,軍容赫赫,威震天下,吳賊聞風而走,窮迫退兵,是其有自知之明的表現。我聽說,上古舜皇整軍振旅,不動干戈即懾服三苗,想來其狀便如丞相逐退吳賊這般了。從今后,江淮之間的局勢大定可期,這全都是丞相威德所致。至于今日的幾個小小毛賊…丞相雄兵所至,如沃雪注螢;雷緒、陳蘭之流雖首鼠反噬,終究不過烏合之眾,其力不足自強,其勢不足自保。然而,彼輩之中也有輕狡敢死之士,加之在此地經營多年、深通地理,難免有跳梁之舉。對此我們無須理會,以丞相治軍之嚴,只要大張警戒,緩緩而行,自不會為宵小所趁。”

  曹操微微點頭。

  滿寵是聰明人,他的話語隱晦委婉,在眾人面前維護了曹操的尊嚴。但他的意思,曹操已經完全明白了。

  曹操很清楚,自己威震天下,首先依靠的是戰無不勝的威名,可赤壁之戰的慘痛失利,卻偏偏使得這威名搖搖欲墜;于是朝廷內部的擁漢派系蠢蠢欲動,某些原已降服的豪霸也漸生陽奉陰違之心,種種內部傾軋使得他整一年來都覺應付艱難。所以他急于謀取勝利,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了。

  但滿寵的話讓曹操考慮到了局勢的新進展:孫權畏懼曹軍、主動退兵這一事實,已經足以用來夸耀;吳軍既退,江淮的局勢也終將安定。所以,這時候要顧慮的問題已不在敵人,而在自身;在于如何漂漂亮亮地底定地方,避免不必要的損失。

  去年的赤壁戰事中,曹軍先后遭逢大敗、大疫,精銳將士損失慘重;此后雖然陸續征發中原河北等地的壯丁和物資,逐步補足了人員、裝備的數量,可許多基層部隊的斗志、經驗和軍事素養都大大下滑了。這些是需要經歷長期征戰慢慢培養的,非一日一時之功。在此情況下,如果用兵過于急切,萬一再如今日這般,被某些地方豪霸鉆了漏洞,反可能出現意外。因為再小的失利,都會造成難以預測的反應。所以,稍微耐下性子嚴整部伍、堅實行陳,就很必要了。如果能安然平穩地獲得勝利,何必再給敵人碰運氣的機會呢?

  某種角度來說,適才這支敵騎神奇地突入大軍核心,倒是給曹操提了醒。

  曹操陷入了深思,滿寵保持著奏對的姿態,恭謹等待。

  其余文武數十人鴉雀無聲,沒有一人妄動,也沒有人隨意開口說話。只聽得晨風吹動周圍布列的高低旗幟,發出獵獵聲響。遠處各路兵馬重新踏上路程,腳步聲轟然如雷,而本隊警戒如故。

  半晌之后,曹操道:“伯寧說的很對。行軍作戰,終究還是持重謹慎為上,不應太過急切。”

  他旋即連下多道軍令,調整各種部署;武將列中,一人一人受命出列,各自凜遵行事。

  片刻之后,曹操又將夏侯淵叫出:“議郎現在何處?”

  他所說的議郎,乃是以議郎身份督率虎豹騎的曹純曹子和。

  夏侯淵俯首回道:“議郎四更時分自領部眾前出哨探,此刻尚未回返。”

  “又無須他蹈敵摧眾,如此辛苦作甚?”曹操搖了搖頭,不動聲色道:“虎衛前出哨探,職在覆索伏奸之所處;蟊賊直抵中軍,斥候難辭其咎。你現在持我令箭去,查問此前實際負責哨探的軍司馬是何人,將之斬訖報來!”

  夏侯淵悚然接令,躬身退出十余步外,這才上馬疾馳離去。

  曹純乃是曹操的堂弟,自起兵以來常撫御萬眾,又能領鐵騎馳騁敵陣如蹈平地,在軍中威名赫赫,不在夏侯淵之下。更兼他雅好學問、曉暢軍機,故而舉凡軍國大事無不參予。似這等人物,曹操隨口一語便誅殺他統兵的重要部下,在場眾人無不驚駭。

  有數人隱蔽地交換了眼神,均覺近來曹公治軍的苛嚴又甚于往日,卻并無一人敢于出言勸諫。

  曹操翻身上車,隨意吩咐了句:“走吧,不必在此處多加耽擱。”

  車架粼粼起行時,他眺望無邊無際的行軍隊列,忽又想起了適才沖來放箭的那伙蟊賊,于是隨口問道:“那伙賊徒現今如何了?”

  一將鼓勇上前答道:“彼輩疾馳向南去了,虎威將軍正在領兵追擊。”

  “哦?”曹操生出幾分興趣:“讓他們偷入垓心倒也罷了,隨后大軍既已防備,必然多路圍堵,竟還被他們逃了嗎?”

  那將跪伏于地,道:“他們也都是精騎,而且深通地理,是以一時尚未能截住。不過,于將軍親自追上去了,想必很快就有回報。”

  “哈哈…那就看于文則的本事吧…區區江淮野人,倒有幾分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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