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身邊的騎士們,有幾人下意識地牽動馬韁,導致戰馬暴躁地打著響鼻,連連旋轉身軀;又有人慌亂地拔刀出鞘,卻左右窺視,仿佛馬上就要縱馬奔逃。隊列較后方,李貞已經哇地哭了出來。
甚至連郭竟也臉色煞白,雷遠看得到他雙手青筋暴起,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恐慌情緒,但他的眼神暴露出這努力并未完全成功。或許因為郭竟是久經沙場的戰士,所以他比旁人更能了解這樣一支大軍所代表的、泰山壓頂般的實力吧。
“這…這怕不得有兩萬騎?不,恐怕有三萬!”郭竟喃喃地道。
這樣大規模的軍隊行動,鋪開的正面寬達數里,將會占據幾乎每一條可以縱騎奔馳的道路;而各種偵騎、斥候往來,必然猶如天羅地網。郭竟忽然跪倒在雷遠面前,顫聲道:“小郎君,我不該提議在此處休息的!我們本該…本該…”
本該一口氣竭盡戰馬的體力,賭運氣奔逃嗎?這主意現在看來不錯,可是談這個還有什么意義?畢竟當時誰也沒料到曹軍規模如此巨大,何況誰又能保證,一定能在虎豹騎的追逐下逃得性命呢?雷遠竭力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慌亂,維持基本的鎮定;他深深吸氣,又深深地吐氣,讓自己過于激烈的心跳緩和些。
雷遠沉聲道:“起來!你不必自責。曹軍的數量如此巨大,我們無論怎樣選擇,都有危險。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脫身。”
郭竟咬了咬牙:“不如我帶幾個人先沖出去,吸引曹軍的注意,然后小郎君你再行動!”
“沒有用的。”雷遠搖了搖頭。
在冷兵器時代,軍隊是最可怕的殺戮機器,大規模的武人一旦集結行動,便自然產生攝人心魄的威嚴。古時兵書中多有提到“軍氣”的,所謂“氣與天連,此軍士眾,強盛不可擊”云云,大體都是對森然軍威的藝術描述。是以,當此數十人面對數萬眾之際,雷遠完全能理解部署們的駭然不能自已。哪怕這些部屬們的慌亂,再一次暴露了雷遠本人的渺小和無力;他早就對自己的生存環境有清楚的認知,也沒有指望過自己招攬的親衛個個都是膽色超群的猛將兄。
不過,現在雷遠本人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他轉回身來,看著猶自面帶倉惶神色的部下們,慢慢地道:“諸位都知道,吳侯已然退兵,而曹公來了。這些年來曹公東征西討,所到之處百姓流離失所、尸積如山。前日、昨日我們去過的村社,此時多半被毀了。許多百姓都已經身首異處,腦袋變成了曹軍的功勛。我想,曹軍酷烈如此,家父與江淮豪右們斷非對手,接下去的事無非想辦法盡快撤退…如果撤退不了,便投降;如果投降不了,便引頸就戮。由此來說,我實在沒有理由再要求各位如何如何。各位畏懼曹軍,那更是理所當然。”
如此悲慘的現實,被雷遠心平氣和地緩緩說來,言辭平實坦然,對部下們的失措也予以安撫。于是,部屬中有人莫名地感到安心;但也有人悲憤交加,如郭竟這等素以剛勇自詡之士,幾乎已將要咬碎滿口牙齒。雷遠的言語落在他耳中,似乎每字每句都在斥責他的膽怯,讓他覺得羞恥萬分。他亢聲道:“曹軍雖然勢大,但小郎君如果用得著我們,難道我們會吝惜一死嗎?”
雷遠向郭竟擺了擺手,繼續道:“生死有命,無需在此奢談。今日我們輕騎數十面對曹軍數萬之眾,縱騎奔逃,把命運托付給虛無縹緲的運氣,這是最容易的選擇,卻未必是有效的選擇。我在想,我們或許可以試試其它的辦法?”
幾名扈從一齊問道:“小郎君,你有什么辦法?”
曹軍的大部隊漸漸接近了,無數人馬行動所發出的轟鳴聲幾乎貫耳而入。這片樹林未必能夠遮掩眾人多久。
而雷遠絲毫不動,他的眼睛里幾乎要放出光來,仿佛一股如鋼鐵般不可摧折的氣概蓬勃而生,令人不敢逼視。他伸手指著洶涌而來的曹軍,大聲道:“曹軍鋪天蓋地而來,前方雖然遍布偵騎,但其行軍陣列本身卻難免松散。我們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不往東,而是直闖西面,從曹軍的縫隙中切入,然后折向南方進入深山!這個辦法駭人聽聞,其實卻比向東奔逃要有把握的多…怎么樣?你們敢不敢跟我闖一次?”
江淮豪右們扎根于地方,多年來不斷聚嘯亡命,其中的佼佼者多尚粗猛剛健之風,不好文質。這也是平日里雷遠較少得到重視的原因之一,他太習慣用智慧、用謀劃來實現目標了。然而此時此刻,幫助雷遠下定決心的,不是對利害的推算,而是直面刀山劍海的勇氣。
有人低聲道:“往西的話,具體走哪一條路?是不是能給我們講講?”
“我自會隨機應變,無須事前多講!”雷遠掃視著扈從們,再次問道:“我只問,你們愿不愿跟著我?敢不敢跟著我?”
“小郎君,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干。”郭竟沉聲道。
樊宏樊豐兄弟倆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其余眾人也陸續咬牙:“不妨試試!小郎君,我們愿意跟著你,拼一次!”
“好!”雷遠不再理會他們,將視線重新轉向西面。
這時候,曹軍的中軍大隊也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
密如蟻聚的步卒不斷從各處山梁或洼地現出身影,一隊走完,很快又是一隊,仿佛沒有盡頭。他們緩緩前行,矛戟如林高舉,無數面軍旗隨著他們的步伐起伏,仿佛密云翻滾不休,蔚為壯觀。步卒們的隊列較之騎兵們更加鋪開,他們沿著許許多多的道路前進,仿佛一道道細小的、黑色或紅色的水流,一點點地滲透入大塊松軟的絲綿。
而在無數步卒的簇擁之下,一道數丈高的華麗麾蓋凌空矗立。距離畢竟遠了些,雷遠竭力辨認,也看不清那麾蓋左右旗幟上的字樣;卻能分辨出麾蓋四周侍從著的騎士不下數百,都身著光燦耀目的鎧甲、披著各色錦袍,就連胯下駿馬所用的鞍韉籠轡等物,都在凌晨灰蒙蒙的天光下,隱約反射出光芒。毫無疑問,那里必有曹軍中地位極尊的將帥駐扎,甚至…可能是曹公本人所在!
雷遠感到自己額角的血管微微跳動,那是情緒激動的表現,也是心臟在猛烈搏動著,將滾燙的血液泵入大腦。或許是某種神奇的天賦吧,越是在這種緊張到極限的環境里,雷遠感覺自己的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斷力,甚至最終能夠到達常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軍確實規模巨大,雷遠粗略估算,僅僅眼前看到的步騎,便各有三萬以上。然而,軍隊的越是規模巨大,其行動越會受到復雜地形的限制。數十年的戰亂,使得豫州南部荒廢得不像樣子,原本有序的阡陌道路倒退回了蒼莽之狀,又被不計其數的坡地、丘壑、森林、河道、沼澤割裂。這迫使曹軍將大部隊拆分成無數較小的單元,在極寬大的正面、沿著無數道路分頭前進。但他們一來終究不能熟悉所有的道路走向;二來還要考慮部隊之間的銜接調配,于是就在這寬大的正面之中,難免疏漏!
雷遠抬眼看了一下曹軍的左側,他看到一支身披重甲的曹軍步卒沿著沼澤的側面前進,漸漸迫使其余部隊都向北面的道路偏移;他又撇了一眼右側,他看到一隊騎兵走到了某處道路盡頭,被荊棘所阻,一時動彈不得。
此刻,在他的視野范圍內,一隊隊曹軍的行進方向、速度清晰可辨;而其軌跡仿佛化為肉眼可見的線條,在起伏變化的廣袤地面上飛速穿行,與密如蛛網的道路漸漸重合,兩者彼此印證之后,寥寥可數的幾條路線、那幾條能夠避過沿途曹軍的路線便凸顯了出來!
雷遠深深吸氣,深深吐氣。直到某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節點,他突然飛身上馬,大喝道:“跟我來!”
戰馬嘶鳴聲中,他催動馬匹,向著曹軍的方向疾馳!
自郭竟以下二十余騎沒有任何遲疑,緊隨其后。
所有人一開始就將戰馬奔馳的速度催到了最高。這支騎隊就像是一支小小的箭矢,向天空中夭矯盤旋的巨龍飛射而去。
“跟我來!跟我來!”雷遠俯在馬背上大聲喊著,聲音才出口,好像就被疾風吹散了。
“跟上!跟上!”身后隱約傳來郭竟的咆哮。
雷遠顧不上回頭,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帶領整支隊伍在沖刺中不斷調整方向。
騎隊飛快地翻越了一座緩坡;又以河堤為屏蔽,沿著干涸的河道奔走了半晌;河道轉彎處,他們躍馬而出,又直撲進一處林地,在林地中天然的空隙間穿行。他們隔著橫生的荊棘密林與曹軍騎隊擦肩而過,又恰巧沒入沼澤邊唯一干燥的通道,避過了某位曹軍斥候的警惕眼光。片刻之后,他們又險之又險地從兩支龐大步卒隊伍的首尾之間越過,步卒們只當他們是己方騎士,完全沒有懷疑;直到領兵的軍官疑惑奔來,才開始七嘴八舌地講述。
雷遠的臉上、額頭都冒出了大量汗水,他甚至感覺得到體力的迅速消耗。于是他忍不住發出低沉的呼喝之聲,似乎這樣做,就能把長久以來積壓在心中的彷徨和恐懼都轉變成胸中熊熊的火焰,支撐他繼續沖刺;他仿佛也燃燒了自己的所有精神和智慧,只為了支撐這個膽大妄為的、十死無生的瘋狂行動!
紅日在這一刻噴薄而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雷遠猛夾馬腹,再度催馬,快了,快了,他毫不吝惜地壓榨著戰馬的體力,投入到下一段沖刺,然后是再下一段。
某幾支處在稍外圍的曹軍終于發覺了雷遠等人的動向,在迅速確認這支騎隊并非任何一部曹軍所屬之后,十余面用以標志敵軍動向的旗幟猛烈招展起來,急促的號角聲此起彼伏,提醒全軍有敵來犯。
縱使是再行軍過程中,曹軍的警戒并無懈怠,各路兵馬的布置也井然有序,如果是尋常敵軍來犯,曹軍在頃刻之間,就能讓他們死上一百次一千次!然而雷遠這一隊人的速度畢竟太快,穿行的方向畢竟太刁鉆,人數規模畢竟太小,這使得曹軍的反應再怎么迅速,也抓不住他們。就在極短的時間以內,一根微不足道的細針,已經刺破了天羅地網!
曹軍絕對是訓練有素的強兵,一旦確定有小股敵人滲透,立即做出了快速應對。當雷遠等人如旋風般掠過那支簇擁著華麗麾蓋的部隊時,整支部隊發生了肉眼可辨的騷動,像是某種猛獸突然驚醒。隨著某些將校的呵斥,向著雷遠這面的步卒們迅速止步,將原來行軍時的隊列變成了防御陣型,隨即數以千計的刀盾手快步前進,在陣型外圍增加了一道弧線。
密集的點點銀光在陣列后方閃動,那是弓箭手們拉弓搭箭。雷遠知道,下個瞬間,密如雨點的箭矢就會籠罩在自己這支小小騎隊的前進道路上,將敢于繼續突進的任何人射成千瘡百孔的尸體。
曹軍的反應完全在雷遠的意料之中,好在他只是想穿透曹軍各部的縫隙,抵達南方的山區而已,并沒有打算真的去沖撞敵軍隊列。但是,既然距離軍陣之中的曹公,或是某位曹營貴重將帥如此之近了,雷遠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個更加膽大妄為的想法!
雷遠猛然勒轉馬頭,沿著曹軍弓箭手的射程范圍以外橫向奔馳,隨即取出了背負的彎弓。
張弓搭箭,一箭斜飛!
雷遠縱聲呼嘯:“江淮野人,向曹阿瞞問好!”
一箭既出,雷遠毫不耽擱,撥馬就走。與此同時,緊隨在他身后的二十余騎也反應了過來,他們同時發箭,二十余道銀光劃破晦暗的天空,噼噼啪啪地打在刀盾手們的隊列中,頓時引發了零星幾人慘叫。
郭竟、樊宏等人一齊高呼:“江淮野人,向曹阿瞞問好!”
呼聲轟響,仿佛戰鼓在空氣中往復鼓蕩。而大軍層層簇擁之中、麾蓋之下,一名氣度威嚴的錦袍中年男子勃然發怒:“豎子,竟敢如此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