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齊五等人,雷遠從大槐里開始,接著到小槐里,之后再是山陽亭和旬明亭…他們自西向東,一路通報至各處百姓聚集的所在。
在這些破敗的村社中,三老、有秩之類的基層官吏早已亡散,此外幾乎不存在有力量的組織了,穿行其間,雷遠的行動沒有受到過什么阻礙。但他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他的生活都是以軍營為中心的,并不曾近距離地接觸百姓;而一旦深入地接觸,雷遠就意識到了:多年來,以雷緒為首的地方豪右們幾乎沒有為百姓做任何事情。
當然,即使在所謂的盛世,那些螻蟻般的草民也是被欺凌被壓榨的,何況亂世?對于許多百姓來說,能夠較少滋擾苛待他們的,便已經是善人。但雷遠不這么覺得。每次直面慘淡掙扎的百姓們,都使他感覺到痛心,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行動能對百姓做出彌補。
有時候,他們在破舊泥胚的坍塌墻壁間穿行,尋找到的卻只有被野獸啃噬殘缺的尸體;有時候,他們費勁地扒開斷磚殘瓦遮掩下的地窖,只為了找到害怕搶掠而提前躲進去的老弱婦孺;更多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耐著性子,向操著各地古怪口音的流民反復解釋:我們真不是來搶劫殺人的,只是想告訴你們,曹軍要來了,快逃吧!
雷遠并非因為雷緒的指示而奔走,而是出于愈來愈高漲的責任感,這使他穿行于一處處村社,反復地說著,不覺疲累。
曹軍要來了,這五個字或許不能嚇倒深山中的居民,卻足以使村社中得流民們產生最激烈的恐懼情緒。
他們中,有人記得初平四年時,傅陽、取慮、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有人記得興平二年時雞犬不留的雍丘城;有人記得建安三年時被泗水和沂水沒頂的下邳和血流漂杵的彭城…通過這一場場屠殺,那位亂世奸雄從奮武將軍到司隸校尉,再到司空,到丞相;而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鎮壓著的,是如山的尸骨,和蟻民們的絕望和恐懼。
在這里,幾乎每座村社都響應了雷遠的號召,一批批面黃肌瘦的百姓從各種角落里挖掘出珍藏的食物和最后一點財產,動作快的,當天就抱著義無反顧的態度踏上逃亡之路,動作慢的,還想收拾些基本的生活物資,也都答應會盡快出發。他們都清楚,在這個過程中,因為疲憊、饑餓和各種未知的危險,必然會有一樁樁的悲劇或慘劇發生,但那總比死在曹軍的屠殺中要好些。
奔忙了兩天之后,雷遠一行人基本完成了預期的任務。拯救他人的成就感雖然讓他們感到欣喜,但無法緩解他們的疲憊。于是他們在靠近離里山的一個小村落歇息,準備次日就啟程返回。
這個村落里的居民昨天就陸續出發了,此刻還有少數人留著,其中有些是難以承受長途跋涉的老弱。青壯年帶走了所有的糧食和物資,老弱被放棄了,他們只能安心等死。
這種情形是雷遠深深厭惡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數十年的亂世中,比這慘烈更多的情形也在全天下的各處一再重演,他只能盡量保持無動于衷。連續數日的奔忙幾乎耗盡的雷遠的精力,使他疲憊,使他心情低落。有時候雷遠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偽,就在不久前,他還殺了人,殺了許多人,那時候他的舉動有什么正義可言?為什么現在又讓自己沉浸在同情和憐憫中?縱使自責和焦慮,究竟又有什么實際意義呢?
“小郎君,剩下那幾戶,我們已經幫忙收拾了行李…其實沒多少,就是些零碎鍋碗,還有輛小車。”郭竟一邊搓著手上的泥灰,一邊說著。
這數日里,雷遠不僅盡心盡力地沿途通報,還派遣他的扈從們幫助村民做了不少雜事;此等情形,扈從很少有料到的。他們并不習慣做這些,但既然小郎君說了,偶爾做一些也無妨。畢竟小郎君年輕,總是會心軟些;在這種世道,能跟隨一位性格溫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雷遠應了聲,讓郭竟自去休息。
他繞過一棟塌了半截的矮墻,又將擋在身前的蜘蛛網拂開,勉強找到一塊可以落座的石板,剛坐下,就聽見遠處傳來凄厲的哭叫聲。他皺起眉頭,想要喚人去查看,又想到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屬在搶劫。村民們早就一無所有了,沒有任何值得下手的東西,多半是哪里死了人,病死或餓死的。
自己能做的,終究還是太少了。
坐在對面的高瘦老者將一盞茶湯擺在雷遠面前。
雷遠知道這老者的年紀不過六十余,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顯得極其衰老。老者用來盛水的漆盞,表皮已經破碎,露出了內里的竹胎,與周圍破敗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湯則是用未經揉制的樹葉煎出的,在夕陽映照下顯得色澤焦黃,散發著可疑的氣味。
雷遠恭敬地雙手捧著茶盞,略啜飲一口,慢慢放下。
并非雷遠矯情,而是這老人值得恭敬對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達,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曉古文經學,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與東平大賢劉梁為友。數十年來,這老人親眼目睹了大漢從盛世到亂世的坍塌,親身經歷了難以想象的顛沛。大約一年前,雷遠曾經過此地,執弟子之禮拜見李孚,向其請教學問。李孚廣博見聞和談吐中流露出的灑脫態度,都引起了雷遠的欽佩。
這次雷遠領命動員鄉民們撤離,再度經過李孚的居所。卻發現這一家族過去數月里連遭災劫,這時已經人丁離散、喪敗得不像樣子。因為上次登門拜訪時,王延陪同著,王延深知雷遠對李孚的敬意,便問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見。
說實在的,雷遠沒有這想法。這一年里,雷遠的內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好學知禮的文弱少年了。當然,那時的雷遠刻意如此,自有其緣由,可是對于這種奔走于儒門以求品題清議的行為,他現在只覺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說李孚只是一個老書生罷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遠自己出身于鄉間土豪,勉強讀過幾本書籍罷了,從未曾正經地治學,非得往士子隊伍里湊,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難怪鄧銅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遠便不得不去上門一敘,否則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齒。
好在李孚并沒有與雷遠砥礪學問的意思,這樣的世道里,也沒有互相抬舉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請雷遠在殘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兩人一起用些茶水。
“續之,你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么特別的事情了?”李孚問道。
雷遠怔了怔:“勞煩叔達先生掛念…其實還好。只是想到將有兵災,心中郁悶。”
李孚搖了搖頭:“必然發生過什么事,只是你瞞著我吧。續之,上次你來見我時,縱使少年意氣未褪,也難免透出鱗爪蟄伏的消沉之態;今日過來,消沉郁郁之態雖然還在,少年意氣卻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遠端起茶盞,又啜飲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遠的神情,嘆了口氣:“取而代之的是勇鷙猛烈的氣概。”
雷遠看著茶盞中的水面微微一抖,他不動聲色地把茶盞放回原處,失笑道:“叔達先生,續之始終是原來的續之,哪里會有這么大的變化。你只是一年不曾見我,印象模糊了吧。”
“續之,我又無意打聽你們廬江雷氏的家務,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視著雷遠,深深地嘆了口氣:“當此亂世,性子里多幾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遠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靜默片刻,起身張望了一番周圍的斷壁殘垣:“叔達先生,我看此地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時出發?是否有家人鄉黨同行?我當遣人護送你們到灊山大營,免得路上有什么滋擾。”
“不必費心…”李孚擺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紀大了,不欲死于他鄉。”
雷遠吃了一驚:“叔達先生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續之莫慌,我并無他意…就只是此意。”
李孚所說的,確是事實。畢竟他已垂垂老矣,雷遠看他的精神體格,不像是能夠跟著翻山越嶺的。雷遠苦笑幾聲,待要說什么。卻聽李孚又道:“續之不必勸我。你也該曉得,憑我這老朽之軀,本來就將近棄世之期,怎么可能經受得住長途跋涉顛簸?與其斃命于鞍馬勞頓,葬于深山大壑之中,還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頭一刀…只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續之。”
“叔達先生請講。”
“我的家族宗親早已不存,四子二女,俱都歿于戰亂。如今唯有一個孫兒名喚李貞的,留在身邊。還望續之能夠將他帶走,不要讓他與我這老朽陪葬。”
雷遠想了想,點點頭:“此易事爾,叔達先生請放心。我當安頓好這個孩子,也會盡我所能,令他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如此甚好。”李孚寬慰地笑了。
“然則,如今正是兵兇戰危的世道,跟著我只怕有些危險,是不是可以…”
李孚伸出枯瘦的手掌,握緊雷遠的手臂:“除了續之,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了,就讓他跟著你吧。在這亂世之中,哪有不危險的地方呢?這孩子不是讀書的料,但是個好獵手,會騎馬,性子也還可靠…續之,你會用得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