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各項瑣事一一完成,天色已經深黑。雷脩挑選了幾名精細的部下,騎乘著好馬趕夜路回去報信,隨即傳令各部就地歇宿。將士們先在堤壩上豎起柵欄,把戰馬趕進柵欄里圍攏,隨后自去砍伐樹枝、蘆葦之類鋪在河灘上,作為休憩用的床鋪。
雷遠合衣躺在鋪上,仰望天空。午后的濃云不知何時消散了,秋日的夜空布滿繁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他不禁想到,這些星星亙古長存,此刻所見,與數千載后人們所見的并無不同,而人類與之相比,仿佛寄身于石火光中,所面臨的憂患與痛苦已然大不一樣了。
星光灑落下來,河灘上橫七豎八睡著的人們、遠處持弓弩往來巡邏的士卒、更遠處蒼莽山林的輪廓都清晰可見。河水下游方向,傳來野狼此起彼伏的長嚎,那些順水拋棄的曹軍尸體,現在想必已成為它們的盛宴。
夜風吹拂,帶來河灘碎石間一時不散的血腥氣,熏得雷遠難以入眠。于是他索性坐起來。他的輕微動作驚醒了睡在不遠處的親衛郭竟。郭竟一手撐地起身,雷遠連忙向他擺手,示意無事。
今天的勝利并沒有帶給雷遠多少喜悅,他的心中反而充滿了疑慮,仿佛在極遠處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大麻煩正在漸漸醞釀、發酵。我在擔心什么?哪里有問題?合肥那邊的戰事進展如何?吳侯期望我們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又能給出什么樣的支援,提供什么樣的報酬呢?盤算著這些,他突然感覺到危險,于是情不自禁地摸到當做靠枕的繯首刀,緩緩拔刀出鞘。雷遠與兄長一樣自幼習武,但他很少與人格斗,這把刀也只是普通貨色,斑駁刀身在堤壩方向篝火的映照下,流動著淡淡的光暈。
雷遠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只覺得迷迷糊糊地睡了沒多少時間,天色就亮了。
各部的曲長、都伯首先起身,隨即開始收拾物資,整頓建制。
輜兵用未熄的篝火煮了大鍋馬肉和野菜混合成的粗糙食物,大家分食已畢,拔營出發。
汝南郡的道路不暢,給曹軍的帶來了困難,對雷氏宗族部曲的行動也如是。為了保證馱滿繳獲和輜重的馬匹順利行進,他們很快就不得不分成七八支小隊,沿著不同的道路各自前進,有的在山坡間的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向前,有的則沒入無邊無際的莽林中,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雷脩、雷遠兩人攀上地勢較高的一處土嶺,看著先導和后繼的人馬一一通過。這時候,鄧銅、丁立等曲長都各自去指揮部隊,簇擁在他們身邊的,是數十名身著皮甲,身負弓刀的親衛,其中雷脩的親衛稍多些,雷遠的親衛在場的只有五人,分別是郭竟、王延、孫慈和樊宏樊豐兩兄弟。
雷脩抬手遮擋陽光,瞇眼向東南遠眺,那里是合肥的方向,但他只看到起伏的丘陵和林地。他慢慢地道:“吳侯親率大軍圍攻合肥,至今已有百余日。前些日子大雨導致城墻坍塌時,吳軍只差毫厘就能破城。我估計,此刻合肥城中守軍能戰的不滿兩千,絕對支撐不了多久。一旦吳侯拿下合肥,則淮河以南的廣袤區域都將易手。父親之所以投效吳侯,就是希望能在攻略淮南的過程中奪取足夠的利益。如果一切順利,或許能成為吳侯麾下的重將,地位至少不下于韓當、黃蓋之輩。若吳侯有意稱王稱帝,我廬江雷氏也算開國功臣了。”
他看了看雷遠,略微壓低聲音道:“父親已經老邁。他想奮力一搏,以使我們不必像他那樣,始終做山中的土豪,做被人招撫和利用的賊寇。他曾經和我說過,此番若能建立大功,吳侯還額外承諾了一個將軍和一個刺史的職位,這些官職,十有八九會落在你我身上!續之你想清楚,那是將軍和刺史!”
將軍?刺史?那可是正經的朝廷大員,不同于都督這種臨時性的任命,真的很有吸引力了。如果落在兄弟二人身上,誰是將軍,誰是刺史?又或者,某人既是將軍又是刺史,而另一人為其輔弼?這就是鄧銅突然對我警惕的原因吧。最近這陣子,自己的風頭出的確實有點多,或許讓某些本該理所應當的事情橫生枝節了。
雷遠嘆了口氣:“兄長,官職什么的…唉,我不是要謙讓,你聽我說下去…以當今的時局,朝廷官職已經不像當年那般貴重啦,徒有官職,而沒有實際的實力支撐,那官職便半文不值!你想想鄧銅,他當年在河東時,正撞上楊奉挾持朝廷,濫賞官爵,所以他居然當過校尉。這職位與他老上司胡才的征西將軍也相差不遠了,早年曹孟德、袁本初這樣的天下之雄,起家也不過西園八校尉而已。可是,就憑鄧銅手下的三五百人,撐得住校尉的官職嗎?大家都當過校尉,鄧銅和曹公是一回事嗎?”
雷脩連連搖頭:“鄧銅不過是位沙場勇士,何必拿他和曹公比?你這個比較,咳咳,突然覺得像是在羞辱曹丞相。”
“那我們不提鄧銅,你再想想鄭晉…是我的一名扈從,你見過的。”
雷脩想了想:“那個嗓門宏亮的胖子?”
“正是。”雷遠點頭:“鄭晉的主家,本是滎陽鄭氏,他曾是鄭泰的家仆。昔日鄭泰鄭公業初舉孝廉時,三府征辟皆不就,天下莫不關注。后來鄭泰歷任尚書侍郎、侍御史等清要職務,又與何颙、荀攸等人結交,共謀誅殺董卓,堪稱是攪動天下風云的大人物…當時鄭晉這廝隨同鄭泰在雒陽,也是享過福的!結果呢?鄭泰被袁公路表為揚州刺史,單車赴任,未曾之官,半路上就卒于盜匪之手,鄭晉僥幸逃得性命,顛沛流離數載,如今只在我身邊做個持刀的護衛…兄長你想想,那可是揚州刺史啊,怎么就被盜匪殺了!道理再明白不過,沒有三五萬雄兵撐腰,徒有刺史的官職,濟得什么事?”
雷脩哈哈一笑:“續之,你總是那么小心。我廬江雷氏在淮南根基深厚,數十年來起塢壁、繕甲兵,擁萬眾,與滎陽鄭氏這等學問門第可大不相同。”
雷遠皺眉:·“鄭泰這揚州刺史對付不了盜賊,難道我們就能對付得了曹公?這道理難道不是一樣的嗎?兄長,吳侯手中有十萬大軍,卻鏖戰百日拿不下合肥,足見戰事的發展并不如當初的想象。我很擔心…”
他壓抑住心頭的焦躁,放緩語速:“兄長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成功截擊張喜,固然保證了合肥戰場始終處于吳侯的掌控,可是身處南陽的曹公,又會做什么反應?”
雷脩皺眉:“曹公還能有什么反應?再度加派援軍?”
“天下南北兩分時,淮南為必爭之地;淮南南北兩分時,合肥為必爭之地。以曹公的眼光,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絕不愿意坐視合肥陷落!”雷遠雙手作勢比劃著,加強語氣道:“此前數月,曹公之所以未有舉措,那是因為赤壁的失敗傷了大軍元氣,一時無能為力。但是現在,距離赤壁之戰已將近一年,通過源源不斷地調集北方的糧秣、物資、新兵南下,曹公的力量已經有所恢復了!張喜帶領的一千騎兵只是開始,一旦發覺小規模的援軍遭到阻截,曹公必定會發動真正的大軍來援!到那時候,說不定吳侯命令我們去阻截曹公的千軍萬馬,我們怎么辦?吳侯拿出一個將軍、一個刺史的空頭職位,我們真要搭上千百條人命去拼?”
頓了頓,他又道:“世人皆知,曹公用兵如神,仿佛韓、白,兄長你雖然神勇,敢與曹公對陣嗎?以我們這點微薄的力量,去和曹公正面對陣…兄長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螳臂當車的后果,還有什么值得考慮?雷脩下意識地用手指梳理著胡髭,陷入了深思。
“嗯…我們且不談那些官職的事情了。你的意思是,局勢很快就會變得惡劣,除非吳侯能夠迅速攻克合肥?”
“是的。如果吳侯迅速攻克合肥,則江淮形勝盡數在手,吳侯的大軍以合肥為支點,以水軍溝通芍陂和巢湖,縱使曹公親至,也有一戰之力…我們跟著搖旗吶喊也未為不可。但如果吳侯拿不下合肥,那么局勢一定會迅速惡化,甚至惡化到我們根本無法承受的地步!”
雷脩皺緊眉頭想了想,看看雷遠,再仔細思忖半晌,又看看雷遠。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長這些細密的分析,而雷遠所描述的可怕情形,更是叫人頭痛。但他驚喜地發現,那個不久前還懵懂無知地需要兄長照顧的少年,突然間已經成長為思慮深遠的可靠伙伴了。這翻天覆地的變化,究竟是什么時候發生的?自己作為兄長,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
雷脩笑了笑,轉身就走:“左右就是這三五日內的事,現在多想無益。待我們回到灊山大營,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戰局走向了。到那時候,我會請父親好好聽取你的建議。”
雷遠一時愣住,卻見雷脩已經在土嶺下催促:“莫要耽擱,我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