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中樞朝政腐敗;地方上的豪霸肆意橫行。無數人毫無顧忌的胡作非為,終于將曾經輝煌的帝國逼上了絕路。
靈帝光和七年,黃巾亂起。窮途末路的蟻民們群起追隨,聚集起來對抗這個吃人的世道。戰爭又進一步摧毀了社會秩序和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底線,于是蠢蠢欲動的野心家們乘此機會紛紛擴張勢力。
最終,人間淪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盜賊蜂起,奸雄鷹揚,天下龍蛇盤踞在漢帝國破碎的疆土上,互相撕咬絞殺。這樣的大亂世已經持續了二十五年,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看到安定的曙光。
就在建安十三年末,挾天子以令諸侯、聲威震動天下的曹丞相和他的數十萬雄兵,在云夢澤與大江之間的狹長地域遭到孫劉聯軍的火攻。大軍遭受了慘重的損失。曹丞相不得不放棄了掃平南方的宏圖大志,撤軍北還。
孫劉聯軍乘著赤壁大勝之勢,向曹軍占據的區域發起猛烈進攻。
在西線,周郎在劉豫州的協助下,攻打征南將軍曹仁駐守的江陵。而在東線,孫討虜親自領兵,進攻曹軍在江淮之間最重要的軍事據點合肥。
慘烈的戰爭持續了數月,轉眼到了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江陵和合肥,都已經搖搖欲墜。
曹公雖然用兵如神,但新敗之后重整部眾,實非一日之功;此刻兵力不足,難免有左支右絀之嘆。
對于遭受圍攻的江陵方面,他命令折沖將軍樂進、橫野將軍徐晃各自領兵打通聯系;而合肥方面實在鞭長莫及,便只能派遣騎將張喜率領輕騎一千,日夜兼程前往支援。
曹公很清楚,由于東吳缺乏騎兵,這一千騎兵數量雖不多,但投入合肥戰場之后,足以發揮巨大的作用。
問題是,由南陽到合肥,需要橫穿整個汝南。
自黃巾亂后,持續數十年的戰爭幾乎摧毀了汝南郡的一切,再加上天旱歲荒,百姓相食殆盡。昔日人煙繁茂、道路四通八達的富庶之地早已消逝。張喜所經之處,唯見名城大郡泰半化為丘墟,曾經的連綿阡陌和齊整道路,被橫生的雜樹林和四處漫溢的湖沼取代。而活躍在密林和湖澤中的,是因為吞吃死尸而肥碩的豺狗和餓狼。
即使從當地征召了有經驗的向導,尋找到一條能夠容納千騎行進的道路,也比想象中艱難。
經過了數日艱難的跋涉,一千騎兵才進入汝南郡中部的固始縣境內。這個速度,比先前預期的慢了許多。這使得張喜越來越焦躁不安。
此刻大約是午時,騎隊快速奔行了數個時辰,馬匹已經疲憊。張喜不得不傳令休息片刻。
他令從騎們散開,自己策馬登上一片光禿禿的山坡,眺望東方。在視野范圍內的,是青黑色的、無窮無盡的莽林。片刻以后,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眉頭緊緊地皺起來,顯得眼窩更加深了。
張喜是兗州東平郡人,東阿縣的弓手出身;因為在曹公與呂布征戰時據守倉津渡有功,被拔擢為曹公帳下曲長,隨后十余年南征北戰,多立勛勞,慢慢積功為牙門將。這次支援合肥,是張喜首次得到帶領偏師獨立行動的機會,他絕不能容忍任務失敗。
可是…可是…張喜用力緊握腰間繯首刀的刀柄,以至于青筋都暴了起來:“天殺的賊寇!可惡的雷緒!可惡的陳蘭!可惡的梅乾!老子遲早要宰了你們!”
被張喜痛罵的三人,都是活躍在江淮之間、不服王化的地方豪霸,或者說是賊寇亦無不可。孫權進攻合肥時,派遣使者說服了他們起兵呼應。
雷緒等地方豪霸響應孫權,立即給張喜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以他們的兵力,雖不足以在戰場上抗衡大軍,卻足以四出騷擾郵驛、斷絕道路橋梁,使張喜所部騎兵舉步維艱。昨日張喜沿著一條道路走了數十里,結果盡頭居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大湖,不得不原路返回…天曉得賊寇們是什么時候干的,又是從哪里引來的水!
今日行軍至此,似乎又要遇到同類的麻煩了,作為必經之路的橋梁垮塌得不成樣子,附近又完全找不到渡船。那個向導說有個方向能泅渡過河,自己派人前出探看,也不知能有什么結果。
為了便于行動,張喜沒有身著鐵甲,他用皮索把鐵甲和頭盔捆在一起,掛在馬鞍的后方,自己只披了一件皮甲,外罩著葛布的軍袍。從早上行軍到午間,他的身上出了層薄汗,此際被山坡上的涼風吹拂,寒意透進袍服,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他騎乘的青驄馬或許也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搖擺著腦袋,噴了個響鼻。
張喜伸手捋了捋馬頸,想要它安靜下來,手上卻抓了一把濕漉漉的汗水。這才想到,適才自己沿著隊列前后奔馳,馬匹也有些累了。
這可是曹公親賜的北地良駒!張喜心疼戰馬,連忙跳下來,慢慢地牽著馬,走下緩坡。
山坡下率先迎上來的,是那個出身汝南郡兵的老家伙,張喜本以為他會是個合格的向導,可現在看來,作用實在有限的很。
張喜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自顧前行。可這老家伙卻沒注意張喜的面色,跟在邊上喋喋不休:“張將軍,固始的附近啊,到處都是河流水道。你看,北有淮水,東有史河,西有發源于斛山的曲河,南有春河,又有泉河、灌水等等,再往東,穎水過了汝陰以后,還有連片的沼澤,一直到芍陂都沒有好路。這些河流有的和淮水平行,有的匯入淮水,期間還有堤壩、湖泊、森林、丘陵…急不得啊急不得,這路確實不好走。”
張喜實在按捺不住,手起一鞭,啪地抽在這老卒的臉上,隨即又是幾鞭子,打得他滿地亂滾:“我不要聽你的廢話!你說,你什么時候能找到一條好走的路?嗯?找不到,我生剁了你!”
老卒哀嚎著求饒,但是周邊的曹軍騎兵們自顧休息,還有人打起了鼾,誰也沒有理會他。都是刀頭歃血的似鐵男兒,殺人都不會多眨一下眼,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在意。
張喜又打了一陣,老卒的哀號之聲越來越響,然后又漸漸輕了。而張喜毫無顧忌地繼續打,直到覺得自己的手腕有點酸,這才停下。
鞭子在空中發出的呼嘯聲剛一停歇,旋即有若隱若現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或躺或坐的騎兵們紛紛起身,興沖沖地說:“來了,來了。”
張喜本想登上坡地去觀望,看看那滿頭滿臉是血的老兒,又停下腳步,就在騎兵們的簇擁下等候。
過了一會兒,馬蹄聲越來越近,一小隊人馬穿過稀疏的林地,來到張喜身前。
“怎么樣?”張喜急躁地問。
一名騎士下馬行禮:”將軍,這老兒說的沒錯,往東北十里有個開闊的河灣,我們試著趟水過河,水面剛能沒過馬腹。河對面有條堤壩一直向東,正好行軍。”
“好!立即出發,你們帶路!”張喜覺得自己的心情愉悅了起來,他飛身上馬,大聲吩咐道:“兄弟們加把勁,過河以后,就埋鍋造飯休息!“
將士們雞叫頭遍時分出發,到現在很多人的肚子都空了。聽到張喜的號令,騎士們高興了起來,吆喝著紛紛上馬。
張喜用鞭梢指了指老卒:“帶上他!“
癱軟在地的老卒還在愣神,正巧一名高大的騎士策馬經過,于是下腰探臂,抓著老者的腰帶將他拎起,然后臉朝下扔在一匹空馬上。這個高難度的動作既需要一流的臂力,也需要出色的騎術,立即激起了許多人的喝彩。
“走吧!”張喜大喊一聲,催馬向前。
騎隊轟然起行,數千馬蹄敲打著地面,發出的聲響如同悶雷滾滾。
道路順著叢林和山水蜿蜒而起伏,夯土的路面年久失修,也很坎坷,但這些騎兵們或者是北地的雄健武士,要么是生于馬背的烏桓人,根本不在意。他們一般只用單手控韁就能自如地控制馬匹,一千騎列成緊密的縱隊,猶如黑色的飛蛇穿行于在叢林和山水之間。
十里地轉瞬即過,張喜忽覺眼前一亮。這里果然如斥候所說,是一大片河灣。原本收束的河道在這里猛然開闊,水面擴張到了將近二十丈,在秋天的陽光下反射著粼粼波光,溫和地鋪陳開來。在河流的對面,原生的堤壩橫貫東西,一直向遠處延伸。
斥候抬手向張喜示意:“將軍你看對面高處,那里是我們之前留下的兩個兄弟。”
張喜瞇眼看去,站在對面堤壩頂端的黑衣騎士也連連揮手。一陣風吹來,帶來了堤壩后大片干枯蘆葦的氣味。
他又策馬向前,看了看水面:“確定能夠趟過去?”
“沒問題,我們來回走了兩遍。水很淺,河底也平坦,傷不著馬蹄!”
“很好,那就走吧!”張喜隨手指了兩名曲長,令他們率先涉水通過,并在河堤上展開警戒。隨后,大隊人馬緩緩跟上。最后才是張喜和他的直屬部曲們。
深秋時節雖未盛寒,可河水已經有幾分涼意。青驄馬在張喜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因為涼水碰到了肚子,又前后刨撅著四腿,驚慌大跳了幾下。好在這是一匹訓練有素且溫順的好馬,張喜拉緊了韁繩,叱喝幾句,它便安靜下來,跟著前方的馬匹緩緩前行。
一匹匹戰馬前后有序地入水,又前后有序地登上對面的河灘。騎手的吆喝聲、馬匹的嘶鳴聲混合著河邊碎石在馬蹄下嘩嘩滾動的聲響,一時間壓過了舒緩的水聲,在寧靜的河灣中往來回蕩。
張喜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種模糊卻強烈的危險感覺仿佛從天而降,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用力勒馬:“不對…不對!”
是哪里不對?哪里?在從騎們驚慌的眼神環繞中,他近乎狂亂地向四周觀望著。
“將軍…”一名從騎向前幾步,小心地探問。
而張喜突然想到了:這里太安靜了!
固始縣境內的民眾們,這些年早已死傷或逃亡殆盡了,無論村社、農田,都已經被橫生的灌木和莽林占據。而在莽林之中生存著的,是大小的獸類和野鳥。騎隊每天行軍過程中,都可以看見鹿、野豬、狼,甚至還有各種毛色的熊羆,鳥類更是會聚成群,數以千百計。過去的幾天里,張喜聽得到它們就在距離騎隊不遠的林間活動,發出各種呼嘯聲。
然而這些鳥獸的呼嘯聲現在完全沒有!周圍寂然無聲…
是什么東西驚走了它們?
張喜抬頭眺望,卻發現應當在堤壩頂端的兩名斥候不見了。
“小心!戒備!”張喜猛然揮手,大聲喝道。
他是一名出色的將領,不可謂不警惕,也不可謂不細致。但是,遲了。
就在他揮手的瞬間,數百只箭矢從堤壩后射出,劃出高高的弧線,落在了正在渡河的騎隊中。箭矢所到之處,此起彼伏的慘呼聲立即響起,有人落水,有馬匹哀鳴。
很快,又有許多弓箭手登上了堤壩,站在高處向剛上岸的騎兵們猛烈射擊。這些騎兵們不僅未曾披甲,其中很多人正脫了衣裳擦拭身體,密集的箭矢所到之處,赤紅色的血花朵朵爆綻,霎時間一批人倒了下去,流出的血把河灘都染紅了。
張喜用力扯動韁繩,帶著青驄馬在河水中繞了一圈,避過了幾支箭矢。一幕幕慘烈的情形落在他的眼里,不僅沒有嚇到他,反而激發出了他的斗志。他鏘然拔刀,揮刀前指狂吼道:“跟我殺!”
騎兵們在河道中央移動逡巡,等于是現成的活靶子。這時候唯一的機會,就是盡快過河,殺散對岸的弓箭手!
隨著他的號令,騎兵們在水中強行催馬加速,激起漫天銀白色的水花。